在审判庭巡洋舰的绝对裁决号上,原本用作议事的大厅,被艾德林修改为了专门用来审讯的审讯室。
高耸的穹顶下,帝国天鹰徽记高悬,两侧墙壁上原本华丽的装饰被肃穆的黑色帷幕覆盖,只有几盏聚焦的光束从高处打下,将大厅中央照得一片惨白,而四周则隐没在压抑的阴影中。
艾德琳·弗罗斯特审判官端坐在大厅尽头特意加高、以黑曜石和钢铁打造的公审主座上。
这个位置,以及整个大厅精心营造的氛围——那些隐藏在帷幕后、发出几乎不可闻低频嗡鸣的催眠发生器,墙壁上刻画的、能潜移默化影响心理的审判庭符纹——都是为了最大化她作为审判官的威严,让任何站在光束下的受审者,从灵魂深处感到渺小与恐惧,从而更容易吐露真相。
然而今天,这套经过千锤百炼的心理压制流程,遇到了自它诞生以来最糟糕的挑战。
张远就站在那束惨白的追光下。
但他没有半分局促或不安,反而像个来视察自己领地的流氓头子。
张远大大咧咧地叉开腿站着,双手抱在胸前,那身从他海盗团仓库里翻出来的、略显陈旧的星界军军官制服(他甚至故意没穿动力甲!)扣子随意地敞开着,脸上挂着一副混不吝的痞笑,眼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高座上的艾德琳,以及她……那略显古怪的坐姿。
艾德琳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冰冷。
她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只手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支撑部分体重,以减轻另一边臀瓣上传来的、火辣辣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羞耻感。
她不得不微微侧着身子,让左半边臀部更多地承受重量,这个姿势让她感觉自己的威严和仪态都大打折扣。
该死的张远!
她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翻腾的怒火,用她那经过特殊训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冰冷声音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清晰地回荡。
“张远·朗费罗。对于你及你所属的武装力量,于赫卡特小行星带外围空间,无端袭击帝国审判庭直属战斗小队,并……对一名在职审判官实施暴力侵害的行为,依据《帝国法令》及《审判庭内部管理条例》,你现在有权进行陈述和辩解。你有何话说?”
她的用词极其官方和严谨,试图将对话拉回她熟悉的、由规则和法律主导的轨道。
然而,张远的反应彻底击碎了她的企图。
只见他猛地向后跳了半步,双手捂住胸口,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夸张的、仿佛受到了天大冤枉和惊吓的表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假的不能再假)喊道:
“哦!神皇在上!至高的帝皇见证!尊敬的艾德琳审判官大人!我,张远,以及我手下那些粗鄙不堪的兄弟们,对帝国、对审判庭的忠诚之心,日月可鉴啊!”
他顿了顿,猛地伸手指向天花板,仿佛在对着无形的证人发誓,声音更加洪亮,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们真的只是因为……眼神不好! 隔得太远,没看清贵部队盔甲上那神圣而威严的审判庭徽记!而我本人,更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健忘症发作! 完全忘了您这位尊贵无比的审判官大人的身份!误将您和您的部下当成了伪装成帝国军队、意图袭击我们家园的异端或者海盗!”
他往前凑了一步,脸上那欠揍的笑容更加明显,目光故意扫过艾德琳勉强端坐的身姿,一字一顿地,用能让大厅每一个角落、包括阴影里那些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行星政府官员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音量,强调道:
“所以,我才在情急之下,为了保护我的团员和我们的合法财产,做出了那等……‘不得已’ 的举动!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当众把您夹在胳膊底下,狠狠地、响亮地,扇了您那尊贵的臀部——足足十三个巴掌的!”
“噗——”
阴影里,不知道是哪个定力不足的官员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急促的气音,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人因为强忍笑意而剧烈颤抖起来。
其他官员更是瞬间脸色煞白,齐刷刷地低下头,有的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有的在心中疯狂背诵《圣言录》或回想自己人生中最悲惨的经历,生怕一个不小心笑出声来,下一秒就被盛怒的审判官送去见帝皇。
高座之上,艾德琳那冰雕般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那银灰色的瞳孔剧烈收缩,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精美的金属扶手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声。
她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一种名为“张远”的病毒疯狂侵蚀,一股从未有过的、想要冲下去用动力剑把底下那个混蛋大卸八块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翻涌。
冷静!艾德琳·弗罗斯特!你是审判官!帝国意志的化身! 她在心中对自己咆哮。不能被情绪左右!
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具高度理性的生物体,她那强大的生存本能正在疯狂报警,尖锐地提醒着她。
底下这个嬉皮笑脸的混蛋,是一个曾在赫利俄斯,以区区几十人的兵力硬撼百万绿皮大军的战争机器。
是一个在格鲁夫-九星上,带着普通星界军打崩混沌战帮的优秀军官。
是一个在赫斯佩拉上,单枪匹马拖延过泰伦虫巢主力舰队的恐怖怪物!
跟他肉搏?那结果很可能不是审判异端,而是自己再次当众受辱,而且可能不止是屁股……
她强行将翻腾的怒火压回心底的最深处,用尽全部的自制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尽管那平稳之下是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寒意。
“张远·朗费罗,你的辩解……充满了荒谬与不实之处。审判庭的徽记清晰可见,而我的身份,我十分确信在你于我麾下服役期间,早已确认。”
“服役?哦!对对对!您看我这记性!”张远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状。
“我想起来了!在赫利俄斯-普莱姆,您是那位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把我这把‘好刀’用在最危险地方的艾德琳审判官嘛!您交给我的那些‘九死一生’的任务,我可都铭记在心,时刻不敢忘怀啊!尤其是最后目送着我和我仅剩的两个兄弟被‘上缴’的恩情,我更是感激涕零,日夜思念着要报答您呢!”
整个大厅一时都陷入沉默,无论是什么人都能看出,这个叫做张远的获得过两次泰拉之星的男人,对艾德林审判官充满了怨恨,且拥有充足的理由。
那段时间的利用与最后的“交接”,确实是艾德琳基于理性的判断,哪怕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重样的决策。
但在她捂着屁股审问着张远的此刻,被张远以这种方式提起后,这段往事突然带上了强烈的讽刺意味。
接下来的对话几乎成了鸡同鸭讲。
无论艾德琳如何试图将话题引向正轨,询问他海盗团的构成、那些异形成员的来源、以及他消失这些年去了哪里,张远总是能用各种插科打诨、装傻充愣、甚至是对艾德琳个人(尤其是臀部)进行“关切”的问候,将对话搅得一团糟。
“审判官大人,您屁股还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找个最好的按摩师给您看看?虽然他是个欧格林,但手劲绝对够大!”
“哦,你是说那些长得有些奇形怪状的组员是吗?你说他们不是人类,怎么可能?他们只不过是畸形的亚人种而已!”
“拉塔萨-3?那地方风景不错,就是虫子多了点,我在那儿度了个假。”
艾德琳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她意识到,继续这种公开的、形式化的审问毫无意义,只会让底下那个混蛋更加得意,让自己的尊严持续受损。
终于,在张远又一次试图询问她是否需要更换更柔软的坐垫时,艾德琳猛地从那个让她如坐针毡的公审座上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处,让她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她强行忍住了。
她迈着依旧沉稳(如果忽略那微不可查的僵硬的话)的步伐,一步步走下高台,来到追光笼罩的张远面前。
她的身高在女性中算高挑,她故意来到张远身前,居高临下的,近距离俯视着张远,用那冰冷的、蕴含着风暴的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她死死地盯着张远那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层充满敌意的混蛋表象,看穿他真正的意图。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没有任何预兆地,从动力甲腰侧的储物格里取出了两卷文件。
她没有递给张远,而是用一种带着明显厌恶和“赶紧拿走滚蛋”意味的动作,朝着张远的胸口,直接抛了过去。
文件在空中散开,轻飘飘地落下。
“哼!” 艾德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尽鄙夷和愤怒的冷哼,仿佛多看一眼张远都会玷污她的视线。
她猛地转身,黑色审判官长袍的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头也不回地、在尽量不触动屁股上的伤口的情况下,小步伏的快步走向大厅侧面的出口,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员。
随着她的离开,那些原本肃立在张远旁边,用来看……用来让张远感受自己被看守的私兵的也如同收到无声指令,迅速而有序地撤离。
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远去,留下空荡荡的大厅和一群特意被请来,但此刻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的本地官员。
张远脸上的嘲笑微微收敛,他弯腰,轻松地拾起了那两份文件。
第一份,入手沉重,材质特殊,边缘有着繁复的金色印花。
展开一看,正是那份他曾经在赫利俄斯-普莱托星上,瓦尔科留给他,但在最后关头,他却没能拿走的——行商浪人特许状。
上面朗费罗家族的徽记和他那刚刚被帝国官方认证的名字,在惨白的追光下清晰可见。
看着这一张又厚又重的羊皮纸,张远的眼神不可避免的柔和起来,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老人,对他遗失了行商浪人特许状后的臭骂,但“我终归还是找回了它,瓦尔科。”
张远在自己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然后握紧了一直戴在自己手上的那枚戒指。
第二份,是更轻薄但面积更大的羊皮纸,上面用哥特体花式文字和冰冷的官方用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内容。
他快速扫过——这是帝国行政部签发的正式文件,不仅完全承认了他“张远·朗费罗”作为该家族唯一合法继承人的身份,后面还附带着长长的清单和星图坐标,详细罗列了朗费罗家族分散在银河各处的、理论上仍属于他的资产。
比如说几处可能已废弃的家族宅邸、几个或许已被他人占据的矿产星系股份、甚至还有一艘登记在册、但下落不明的古老殖民船……
张远看着手中的文件,又抬头望向艾德琳消失的那个门口,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少了那故意做出来的戏谑,多了几分深沉。
“呵……效率还真高啊,审判官大人。”他低声自语,将两份文件仔细地卷好,握在手中,“这份‘赔礼’,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