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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金兵的身份混入西京,目睹炼狱。

大队金兵逼近的烟尘遮天蔽日,马蹄声擂鼓般撼动地面。

情势危急,由不得王禀和林云舟犹豫。

王禀低声下令:“低头,跟着前队走,别出声!”

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行人心脏狂跳,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混入了那支趾高气扬、浑身煞气的金兵洪流。

向着刚刚被攻破的西京城涌去。

城门洞开,昔日繁华的西京已是人间炼狱。

城墙脚下,残破的辽军旗帜浸在血泊里,断肢残骸随处可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烟火的焦臭。

金兵如狼似虎,挨家挨户踹门入户,狞笑声、哭嚎声、器物砸碎声交织在一起。

更令人窒息的是远处一个叫“无榆坡”的岗子。

那里黑压压跪满了被绳索捆绑串联的青壮男子,有平民有辽军俘虏。

金兵冷漠地执刀持矛站在外侧。

随着一声令下,刀光如匹练般闪过,一排排人头滚落!

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山坡蜿蜒流下,形成一片黏稠的血潭,刺眼的红色灼烧着每个人的神经!

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所见之处,尽是修罗场。

经过宣懿皇后的行宫,昔日富丽堂皇的殿宇已被点燃,熊熊烈焰舔舐着雕梁画栋,浓烟滚滚。

寺庙宗祠也未能幸免,火光冲天,佛龛倒塌,经文在火舌中化为灰烬。

金兵抬着劫掠来的金银财帛、古董字画,肆意哄抢。

街道上,一幕幕更令人发指。

许多妇人、少女被强行从家中拖拽出来,衣衫不整,面如死灰。

甚至有些披头散发的女眷甚至刚刚经历了金兵粗暴的强奸。

金兵粗暴地捆住她们的手腕,绳索连接成长串,如同驱赶牛羊般粗暴驱赶。

这就是臭名昭着的“牵羊礼”,她们将被一路押解北上,命运可想而知。

哭喊哀求换来的是更用力的拉扯和响亮的鞭子抽打。

林云舟看到一名金兵随手将街边一户人家门口一个哭闹的小童抓起,狠狠掼在地上,再一脚踏过…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金兵的残暴和混乱远超想象,这并非战争,这是灭绝人性的屠杀和暴行!

西京,这座雄踞北地的重镇,此刻在金军的铁蹄下只剩焦土与哀嚎。

王禀脸色铁青,低吼:“走!”

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他们必须趁乱脱离大队。

一行人尽量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向偏僻巷口挪动。

就在快要脱离大部队之时,一声夹杂着些许口音但异常清晰的女真语断喝在身后响起: “兀那队兵!站住!”

几人身体猛地僵住!心跳几乎停止。

一名披挂金军低级将领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金人军头带着一队亲兵拦住了去路。

兜茅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上下打量着他们这队“形迹可疑”的人。

气氛瞬间凝固如冰。

王禀一只手已悄然按在暗藏的短刃上。

林云舟低着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明慧郡主吓得浑身发抖,根本别指望她能从容的说女真话来回答。

金人军头策马慢慢的晃悠过来,长刀已经抽出来了。

他身后的强壮金兵跟过来。

王禀的眼色是一旦身份泄露,云舟带着郡主马上逃跑。

忽然,一名更高阶的金人将官说了几句女真语,金人军头像见了瘟神一般,低头闪开,带着人跑开了。

那个更高阶的金人将官看了他们四人一眼,转身策马而去。

当他的目光掠过那军官露出些许的脸颊轮廓时,脑中如同惊雷炸开!

这…这人怎么那么像…… 八部桥的少东家?

黄千帆?

那个在临安府运河边,开着脚店八部桥,整天笑眯眯、和气生财的黄少东家?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穿着金人的军服?做了军官?

那军官的下属竟然塞给林云舟一块金军腰牌。

巨大的震惊让林云舟呼吸一窒,几乎忘了掩饰。

虽然震惊,但意味着是友非敌!

王禀带着大家飞快地拐进一条破败的小巷,头也不敢回,以最快速度远离了那片地狱般的城区。

找到一处废弃的院落藏身时,林云舟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心脏仍在狂跳不已。

刚才那生死一线间的感觉,远胜战场上搏杀。

而黄千帆,或者说那个酷似他的人的身份之谜,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心头。

他为什么要帮他们?是认出了自己?还是另有所图?

来不及细想,确认没有追兵后,王禀带着他们,凭借腰牌,潜出早已如同虚设的城门,找到几匹散失的马匹。

一路向南,逃回驻地,又带着剩余的太学武科的学员,毫不停歇地逃离这炼狱般的地方。

路上,明慧郡主自目睹金人屠城惨状后,便一直处于极度惊恐与恍惚之中,被林云舟半扶半抱着坐在马背上。

逃亡途中几次险象环生,全靠王禀与林云舟的警觉与武力才勉强脱险。

林云舟也几乎一言不发,西京城里的惨状像噩梦一样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只有怀里明慧轻微的抽泣,直到睡过去。

还在奔逃。

仓惶如丧家之犬,他们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终于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汴梁。

总算大家都平安。

长公主狠狠训斥了一顿王禀,把明慧郡主领回去了。

回到太学的林云舟,将自己关在藏书阁整整两天两夜,水米几乎未进。

旷了两天的课。

他如同困兽,在浩瀚的书卷和残酷的记忆之间来回冲撞。

他几乎查尽了书阁中所有描述金人女真的书籍,北境的舆图。

包括史官乐史编纂的《太平寰宇记》·,翻来覆去阅读着后29卷专述“四夷”,对辽东京道、女真部落的介绍,记述了辽金两国对幽云十六州的反复争夺易手。

也研读了《契丹志》这样的志书,摘记奚族(契丹)的民族习性和优劣性。

第三日清晨,他推开门走了出来,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手里紧握着一张画了两日、墨迹新干、布满山川河流城池路径标记的巨大图纸。

“告假。”

他找到治事斋的陈博士又请了半天假,出了太学。

一头扎进了汴京城内最大的木工坊,直到下午才顶着一身疲惫回太学。

此次西京之行的见闻太过震撼和血腥,王禀的见闻录以密折上送后,引发宋高层震动。

主管全宋军事的枢密使童贯传下命令,由枢密院召集朝中相关部会官员,在太学复盘此次金军攻辽的西京之战。

太学讲武堂场气氛异常严肃。

由兵部官员、枢密院承旨、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代表禁军)、太学祭酒孙九思以及王禀亲自率领的武科观摩团成员汇聚一堂。

会议开始,气氛凝重。

武科观摩团的十名学员肃立后排,个个面色沉肃,仿佛仍被西京之战的惨烈阴影笼罩。

王禀率先起身,简要汇报了此次金军围攻西京的攻略要点,随即示意学员依次上台复盘。

学员们轮流上前,结合亲身见闻,剖析金军的战略策略、士气及凶狠程度,言辞间透着未散的惊悸与警示。

第一名学员称“金军此战采用‘钳形攻’策略,左翼骑兵绕后包抄,右翼步卒压住城北门,将辽军困如饺子馅儿,意图全歼守军。其士气之盛,堪称‘悍不畏死’。”

他下去之后的下一名学员继续分析。

“金军善用‘围点打援’之策,专坑援军,其战术阴毒狡诈。他们抢占浮屠塔踞高射箭。更凶狠处在于,金兵从土沟钻出突袭,让辽军溃不成军。”

第三名学员跟着分析:“金军战略注重地形利用,如西墙缺口烟尘最密处集中猛攻,显是预判辽军弱点。其士气源于狼性,士兵辫发盘顶,黑甲如潮,战鼓撕裂宁静时,竟无一人畏缩,反如嗜血野兽。凶狠程度远超传闻。”

学员们陆续发言,王禀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没看到林云舟。

他去哪了?

一位兵部郎中接着学员们的话,给出意见:“金兵之悍勇,确为劲敌。然辽国天祚帝昏聩,军无战心,此番西京陷落,辽国气数已尽。吾观金辽战局,恐将陷入长期纠缠消耗...”

他倾向于认为金辽会长期对峙,大宋可坐收渔利。

一位来自西北边军的虞侯则主张:“辽国已成朽木!正应乘此良机,履行海上之盟!联金南北夹击,一举收复燕云故地!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他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主战派将领的热切期待。

另有一位枢密院的参军官员则提出:“当务之急,是速调河北、河东精兵北上,在边境集结,若有机会,可顺势蚕食辽国南境州县,壮大我边军实力,不必急于与金合击,亦可坐观其变。”

他算是保守的进取派。

轮番发言,各自阐述,大多数人基于过往经验或纸面推演,倾向于当前是和金军南北夹击辽国、蚕食辽国、夺回幽云十六州的千载难逢的时机。

全场,只有王禀不支持马上进兵攻伐辽国。

他的观点很简单,辽国固然是帝国,但留着辽国,大宋会更安全。

大家不能理解他的观点。眼前幽云十六州唾手可得,他这是前怕狼后怕虎。

况金军还是盟军,哪怕有一日金宋相争,几十万边军加八十万禁军,足以震慑金军的骑兵。

有人大步走进来。

是林云舟!

在他身后,跟着几名伙计,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蒙着蓝布的木架搬进了太学讲武堂。

他走到那蒙着蓝布的庞然大物前。

哗啦——

蓝布被猛地掀开!

一座长约一丈、宽逾六尺、用泥塑、沙土、木板、彩绘精心堆叠勾勒出的巨大沙盘豁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山峦起伏,河流蜿蜒,城池星罗棋布,道路纵横交错!

更醒目的是用不同颜色旗帜标注出的宋、辽、金三国势力范围及主要军镇位置。

整个北方的战略态势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满座皆惊!

饶是王禀和几位老将见多识广,也未见过如此详尽直观的军事沙盘。

兵部官员和枢密院承旨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林云舟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指向沙盘上的西京位置,声音带着一丝经历血火后的嘶哑,却异常清晰。

“金军战力之凶悍,远胜辽军!辽军在其面前,如同草人纸扎!”

他手腕一转,木棍点向沙盘上代表金国核心的上宁府,然后如利刃般一路划向南方。

“西京惨状,非孤例!金军攻城掠地,屠戮为常!诸位请看,”

他的木棍顺着大路、河流,清晰勾画出一条进军路线。

他目光扫过满座肃然的官员,声音穿透死寂。

“金军攻占西京之后,已控辽西走廊!之后大概会三路并进,东路军出榆关,切断辽军海路支援;西路军夺居庸关,封锁太行山脉通道;中路军直扑析津府,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他手腕一翻,辽境插满代表金军攻势的赤色小旗。

满座倒吸冷气。兵部侍郎盯着沙盘上象征西京的血红色标记,指尖发白。

林云舟棍势不停,沿长城一线横扫:“如今金军”木棍划过宁远、锦州等要隘,最终停在燕山脚下的“析津府”(今北京)。

“三路合围,辽国必亡!”

木棍“啪”地一声杵在析津府城标旁,震得沙盘微尘轻扬。

林云舟声如金铁交击: “金人用兵,如庖丁解牛!专寻关节处下刀,快、准、狠!更可怕者——”

他指向沙盘上金国腹地连绵的赤旗,“辽军本质上也习汉俗,也尊儒术。但金人以战养战,每破一城,掠夺丁壮,奸淫妇人!辽人血肉,反成金人攻伐之薪火!此等凶残,绝非辽军可比!”

枢密院承旨霍然起身,盯着沙盘上金军如燎原之火般的推进路线,颤声道:“若依此势……辽国覆灭,就在眼前?”

林云舟缓缓收棍,目光扫过众人惊骇的面孔,一字一顿:“若依此势,年内辽国必亡!一旦辽国被灭,金军挟新胜之威,其兵锋所指,会是谁?”

他的手最终停在了沙盘上那座最繁华、标注“汴梁”的城池模型上。

满场瞬间寂静!

他深吸一口气,棍尖有力地敲打着代表大宋边境的各处重镇:“太原、中山、河间、真定!皆是雄关险隘,然而——”

他将棍子指向代表汴梁的旗。

“枢密院掌天下兵符,各路军马调动须得上命。诸位想过没有,一旦金军突破任何一点,其速度之快,远超我等想象!边军纵有协防之心,亦难有协防之力!各部互不统属,通讯不畅,如何迅速集结驰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若不做万全准备!几年之内,金军铁蹄必临汴梁城下!综上,我与王禀教头的意见一致,此时断不能配合金军攻辽!”

“荒谬!”

一名旁听的兵部员外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黄口小儿,危言耸听!金国狼子野心,我朝廷岂能不防?况且其新据辽地,百废待兴,岂能四年内就挥师南下?简直妖言惑众!”

“狂妄!小小太学生,懂得什么军国大事?”

另一名禁军将领也皱眉斥道。

孙九思端坐上方,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着沙盘和林云舟,并未出言呵斥。

王禀沉默不语,目光在沙盘那清晰的进军路线和林云舟脸上逡巡。

他的推演自成逻辑,虽然惊悚大胆,却是极有可能的演变路径。

角落里,混在旁听文官人群里的赵清璃,悄悄把手背在了身后。

转身离开。

林云舟所描绘的图景,比在场任何一位大人勾勒得都更具体,更可怕,也更…合理。

她的心,随着他那声“几年之内,金军铁蹄必临汴梁城下”,猛地沉了下去。

她相信他的判断。

复盘会后,人潮散去。

有人塞给林云舟一张纸条。

展开四个蝇头小楷:北门一晤。

他立刻大步跑了出去。趁着门房仰头哈欠之际,他斜身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暖意,吹动太学北河的杨柳。

门口有一辆青蓬素色的马车。

车夫朝他示意了一下,他走上车架,掀开帘子,对上她盈盈的目光。

她向他微笑,那是隔了几十天未见后的日日夜夜的挂念。

关上帘子,岁月安好,世界从狂荡不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

马车外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帘子缝隙,在她素净的月白襦裙上洒下斑驳光晕。

她的鬓角只簪一根素银簪子,清丽的模样让他的心打颤。

一时间,太多话却酿成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赵清璃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他的眼眸里,那是打量爱人的目光。

“可有受伤?”

她的视线在他衣袍上逡巡。

林云舟只觉得喉头发紧,西京城的血腥、一路奔逃的仓惶、讲武场里的激辩,在她这淡淡一问下,仿佛都化为了泡影。

他摇摇头,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胸前衣襟内紧贴着的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差一点死掉…多亏了那护心镜。”

赵清璃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为他打造的护心镜,千山万水,竟然真的护住了他的生。

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在她清冷的眼底深处划过。

她没有追问过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短暂的沉默再次弥漫开来。

林云舟的目光贪恋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他想问她孙家对她可好?

想告诉她自己在那地狱般的西京城里是如何恐惧又是如何想着她支撑下来的。

他想问她可看到自己今日的沙盘?

可认同自己的话?

可话到嘴边,却全化了。

她问他:“今日所说……会成真吗?”

他叹息:“但愿……不至于此。”

一句“但愿”,承载了太多沉重的忧思和对未知未来的渺茫期盼。

两人相对而坐,不过数尺,本应是互诉心曲的好时候。

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刚刚结束、却可能随时席卷而来的恐怖战争阴影,是那份沉重如山、难以逾越的赐婚旨意,是礼教世俗的森然法度。

他想靠近一步,却清晰地看到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后退的预兆。

她想说一句安好,却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字眼都会打破这看似平静实则脆弱不堪的平衡。

所有的思念、担忧、愧疚、情愫……都被死死压制在彬彬有礼的表象之下。

风吹过,带起了车帘的一角。

相思如刀绞,千言万口却不得出。

唯有一句无声的话在心底回荡: 清璃,不管世道如何艰难,我会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