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过多了是吧，”小舟“啪”得一声合上了书，“行，今天来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免费劳动力。”
上赶着要干活的真是头一回见。
“你们——free——啦——”树上的鸦舟已经把树叶薅得干干净净，他坐在树枝上，双手并成话筒的形状超大声地喊着。
风徒劳地从树杈间穿过，就如同从它没穿内裤的裤腿子里穿过，不仅尴尬还透心凉，巨树光秃秃的枝条极为细微地朝着内侧拢了拢。
月色在枝条上反出一道亮光。
鸦舟拍拍手，从树上一跃而下，黑色的翅膀张开。
“哒”，清脆的响指声响起，风降落在林岚山的面前，他骤然看见一张放大的脸。
“来都来了，大喜的日子我们不说那些丧气话，”时钟正指向十二点整，鸦舟张开双臂，眼睛弯得像今天的残月，“奇迹倒计时——”
他的身体微微后仰，带着跃跃欲试：“3——”
小舟把书抱在怀里，走到他身后，和他背对背靠着。
“2——”
黎平鹤看着方观南走到机械树下坐下，他闭上了那双难以琢磨的眼睛。
熟悉的困意萦绕着她，她很快反应过来，原地坐下。
“1——”
在林岚山的蓝色眼睛里、梦域展开。
一望无际的翠绿色平原上，带着泥土气息的风吹过每个人的脸颊。
没有入梦经历的、在成为仿生人之后没睡过觉的856睁开眼，绿色在他眼前闪烁，他想抓住身边的456，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这些人都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都抓不住。
在他无力垂下的手臂擦过眼睛的那一瞬间，一双白色的眼睛睁开，白发白眼的人手里捏着一片叶子，远远地朝他丢过来。
“叮”，叶片落在他的脚边。
人群离他越来越远，最后这里完全黑下去。
没有任何声音，世界离他远去，黑暗的中心只剩下他自己。
他弯腰捡起那片亮着的树叶，在黑暗中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看到这片叶子。
“盛……同泽……”
机械叶片自主对折，最后折成一朵紫荆花的形状，细长的花茎上翘、中段膨胀，形成一个约三厘米长、一厘米宽的小牌，“盛同泽”三个字端正地刻在上面。
他把这枚徽章转过来，背面刻着“火种·野火”，一片白色的羽毛落在徽章上、像雪一样融化，滴滴答答落下的羽毛牵引出白色的丝线。
丝线弯弯绕绕、隐隐约约地指向前方。
他踏出第一步，周围的灯光亮起来，景色终于浮现出来。
856抬头，看见一排排路灯，而他正站在一条单向的路上，路的尽头是一栋大楼。
一个炮弹一样的人类小孩朝他冲撞过来，他下意识蹲下去去接，担心小孩被他撞伤。
“妈妈！”小孩从他的身体中央穿过去，张开双臂奔入女人的怀中，他仰头、看见一个和蔼的男人，笑容更加灿烂，“爸爸！”
什么时候出现的人？他们看不到他？他站起来，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又是谁的？
“同泽，今天在朋友家玩得开心吗？”女人抚摸小孩的脸蛋，语气温柔。
“开心！”小同泽笑得像朵摇晃的小花，然后，他眯起的眼睛睁开，看向被856戴在胸口的名牌，“今天‘盛同泽’很开心，因为——”
“因为那天盛同泽拥有了第一个朋友……”856喃喃自语，他仍然呆愣愣地看着远方。
“因为我今天交到了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我要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
“他叫什么名字？”小同泽的父亲也蹲下来，耐心地询问，耐心地引导孩子，“为什么想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呢？你要知道，人的这辈子是很长的啊。”
“爸爸，我就是想和他交朋友、没有什么理由、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他就应该是我的朋友，就是因为这辈子太长我才需要他！”小孩抓耳挠腮，还是解释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只好使出撒娇大法，“我来介绍一下新朋友嘛……他叫——”
856踏出第二步、第三步……
童年的画面一幕幕路过，小孩的语调模糊不清，一家三口也渐渐被黑雾淹没。
那对夫妇抱起孩子，远远地向他挥手：“请记住永远不要停下脚步，别了，亲爱的……”
黑色的潮水尖锐地咆哮着，吞噬所有声音，它铺天盖地地朝他涌过来，像是要大张旗鼓地拍死一只蚂蚁。
“喀喇——”白色的锁链严严实实地束缚住潮水。
一条细锁链指向他的背后，在他转身后，它轻轻推了他一把。
面前的路再次亮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和黑水抗争的银白色锁链，朝着对方指引的方向跑走。
再次回头，那银白色的锁链隐隐约约有被黑色侵蚀的痕迹。
“咚——”
他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要震碎他的耳膜。
18岁的盛同泽站在樱花树下，他的对面是一个和他一样灿烂美好的少年：“同泽啊，18岁生日快乐，快问快答——你的生日愿望是？”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盛同泽垂下眼睛看他，眼里的欢喜就快要溢出来，“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不要猜猜我的愿望？”
“你们两个谈了？怎么腻歪成这样啊？”灯光扩散得更大，一个高马尾的少年坐在旁边，扒拉着另一个少年的肩膀，笑颜如花中带着一丝对那边幼稚二人组的嫌弃，“许归，这就是你说的好朋友？”
“如果这是朋友——”被她扒拉着的人耳朵通红，他附和着她的话，“世界上就没有小情侣了，‘柏青至～小柏～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你愿不愿意今天和我共赴美食街～’。”说着说着他就起劲了。
柏青至丢了个白眼：“冯春生你再恶心我一个试试？”
“去不去？”
“去！”柏青至站起来，抓住那边还在脸红的两个人，“走走走——今天柏总请客！”
许归和盛同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来，许归用口型说：“老冯喜欢——柏姐。”
“我知道。”盛同泽点头，其实他更想问许归对那“小情侣”的看法，可是少年人磕磕绊绊的酸涩心思又把思绪拉回来。
“搞什么小动作？”冯春生推着他们的背往前走。
欢声笑语在前方回响，树上飘下一些花瓣，四个人走得越来越远。
856再次回头，已经看不见那白色的锁链，他继续向前。
画面越来越快，直到他们四人各奔东西，直到前方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几乎彷徨地在原地伫立，寂静要把他溺死在这里。
“我愿意成为火种……不用劝我了，同泽，我是爸妈的儿子、是你的朋友，总有些人要付出些什么，我很开心可以为了保护你们走上这条路。”许归遥遥地朝着他挥手，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朝他挥舞。
许归慢慢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机械冰冷的背影。
后来他连一道用来怀念的影子都没给盛同泽留。
之前见过的所有人出现在他的对面，有父母、有朋友、有老师……
“盛同泽——”他们大声喊，“万事胜意——一路顺风——”
……
“我是盛同泽，我愿意加入野火，成为火种。”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的后面是我要守护的人，我还要去追一个提前出发的人。
856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聚光灯从头顶打下来，他看见无数个盛同泽。
他抬手，盛同泽们也抬手。
盛同泽们的表情又哭又笑又释然，856这才恍然大悟——周围的不是无数个盛同泽，是无数面镜子。
而镜子里的是我。
“我就是盛同泽，今年22岁。”
856，不，现在应该叫盛同泽，他一拳打碎了镜子。
透过镜子的碎片，他看见了捂着嘴泪流满面的456和沉默的423，他扯出一个微笑：
“好久不见，柏青至、冯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