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最终停了下来。
天空依旧阴沉。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一处废弃的土屋,似是猎人樵夫临时歇脚之所。商队在此停了下来,准备稍作休整,也为占甲处理伤口。
趁着护卫们生火取暖、检查货物的间隙,那精瘦头领拿着一包药粉和干净布帛走了过来,亲自帮永宁一起为占甲清理伤口。他动作熟练,显然并非第一次处理外伤。
“女子不必过于忧心,令兄身体底子好,伤口虽深,但未伤及根本,止住血,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头领一边小心翼翼地上药,一边似是随意地说道:“看令兄这柄剑,非是凡品啊……可是出身殷都大家?”
永宁心中一动,知道对方终于开始试探。她含糊应道:“家兄……平日好武,偶得此剑,不过是防身之用。”
她不想透露占甲的真实身份,那牵扯太多。
头领笑了笑,并未深究,反而话锋一转,自我介绍道:“在下鄂卓,乃是南伯侯麾下的一名行走商人,此次正是押送一批货物前往沫邑。”
南伯侯!
永宁心中一震。商代四方诸侯,东、南、西、北四伯,镇守四方,权势极大。南伯侯的势力范围主要在南方也就是现代的荆楚、江淮一带,与殷商王室关系微妙,时而臣服,时而摩擦。其旗下的商队往来于南北,不仅贸易货物,更兼有收集情报、沟通各方势力的职能。难怪这商队护卫如此精悍,头领鄂卓也如此精明谨慎。
鄂卓透露身份,既有示好之意,恐怕也存了进一步观察永宁二人反应的心思。南伯侯的名头,在殷商境内,足以让许多人改变态度。
永宁迅速收敛心神,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惊讶”与“敬意”:“原来是南伯侯麾下,失敬了。多谢鄂头领搭救之恩,若非贵队及时赶到,吾兄妹二人恐怕已遭不测。”
她将感激之情表现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谄媚,也不显冷淡。
鄂卓仔细观察着永宁的神情,见她听到南伯侯名号后,虽有惊讶,却并无惧色,也无刻意巴结,心中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他呵呵一笑,摆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吾看二位也是要去沫邑?若是顺路,不妨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发出邀请,既是出于稳妥考虑,将这身份不明的二人放在眼皮底下看管,也是想看看他们前往沫邑的目的。
南伯侯的商队,本身就是一层极好的掩护。
永宁正愁如何安全抵达沫邑,鄂卓的提议无疑是雪中送炭。
她当即再次道谢:“如此,便叨扰了。”
有了南伯侯商队的庇护,接下来的路程果然安稳了许多。
商队打着南伯侯的旗号,寻常盗匪根本不敢招惹,即便是那些神秘的追杀者,在见识过商队护卫的规模和鄂卓的精明后,也未必敢再次轻举妄动。
永宁坐在摇晃的货车上,看着身旁因失血而昏睡的占甲,又望向车外井然有序行进的商队,心中思绪翻腾。
鬼侯的逼迫,莫名的追杀,占甲谜的救援,如今又意外地与南伯侯的势力产生了交集……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她前往沫邑的路上缓缓收紧。
……
有了南伯侯商队的庇护,余下的路程虽依旧颠簸于丘陵小路,却再无异状发生。
鄂卓显然深谙行商与处世之道,对永宁和占甲既不过分热情探询,也未曾怠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关照。他派了商队中略通医理的人每日为占甲换药,提供的饮食虽不精细,却也干净充足。
占甲在昏迷一天一夜后,终于悠悠转醒。他失血过多,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睛睁开时,锐利并未减少半分。看到身处的环境以及守在旁边的永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并未多言,只是在对上永宁探寻的目光时,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暂时不要追问。
永宁会意,将满腹的疑窦暂且压下,只专心照料他的伤势。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沉默,难以言说。
不久以后,当车队绕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洹水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形成一片肥沃的冲积平原。而在平原之上,依山傍水,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城邑——沫邑。
与殷都那种历经数百年积累、层层叠压、充满了厚重历史感与繁杂权力的磅礴气势不同,沫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新”与“专”。
殷都如同一位垂垂老矣却依旧掌握着无数秘密与权柄的帝王,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岁月的沧桑与政治的纠葛。宫殿区、贵族区、平民区、手工业区界限分明又犬牙交错,市井喧嚣,人流如织,三教九流汇聚,充满了蓬勃而混乱的生命力。那里是商王朝跳动的心脏,也是各种势力明争暗斗的大漩涡。
而沫邑,则更像是一位正值壮年、专注于享乐与军事的亲王别苑。城墙高大坚固,棱角分明,显然是近数十年间不断扩建加固的结果,石料与夯土的颜色都比殷都的城墙要浅淡一些。城内的布局更为规整,道路宽阔笔直,分区明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倚靠着自然山势修建的离宫群,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闪耀着新的彩绘光泽,那里是商王的主要居所。
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也与殷都不同。
殷都混杂着青铜冶炼的烟火气、祭祀焚烧牺牲的焦糊味、以及无数人生活聚集形成的复杂体味。而沫邑,则更多了几分湿润的水汽、来自南方林苑的草木清香,以及一种……属于王室禁苑特有的、带着压抑的宁静与奢华。
市集虽然也热闹,但交易的物品似乎更偏向于精美的工艺品、珍稀的玩物以及各地进贡的特产,少了几分殷都那种关乎国计民生的粗粝与喧嚣。
这里更像是一个精心打造的、服务于王权顶端的堡垒与安乐窝,政治氛围似乎被刻意淡化,却又因商王的驻跸而无形中成为了另一个权力中心,只是这权力,更多地围绕着那位深居简出的老王者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