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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鲁南大旱,兵匪横行。沂河两岸的村子十室九空,唯独河口镇还算有点人气,全因镇子紧邻大路,做小买卖的还能混口饭吃。

镇东头有家豆腐坊,掌柜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寡妇,人都唤她豆腐西施。本姓张,娘家是读书人家,丈夫前些年染时疫走了,留下她和三岁的女儿小莲。张氏不哭不闹,守着丈夫留下的豆腐坊,每天三更起五更眠,磨豆子点豆腐,硬是把日子撑了下来。

这年秋天,北边战事吃紧,败兵像蝗虫一样南下。镇上的保长挨家挨户收“安民费”,说是打点过路的军爷。张氏交了钱,心里却明白得很——乱世里,钱粮买不来平安。

九月初九重阳那天,第一批溃兵真来了。

二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汉子,歪戴着帽子,枪杆子倒比人直。为首的连长姓马,一脸横肉,在镇公所一拍桌子:“弟兄们走了三百里,要歇三天!”

保长点头哈腰,安排食宿。马连长眼睛一斜:“听说你们镇有个豆腐西施?”

这话传到张氏耳朵里时,她正在后院里晾豆渣。邻居王大娘慌慌张张翻过矮墙:“张家的,快带孩子躲躲!那些兵痞点名要寻你!”

张氏不慌不忙收好簸箕,进屋抱起熟睡的小莲,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她没往山里跑,反而绕到镇西头的城隍庙。这庙年久失修,泥胎都裂了缝,但后殿有个地窖,还是当年闹长毛时挖的,镇上没几个人知道。

她刚藏好,就听前头传来砸门声。三个兵闯进豆腐坊,翻箱倒柜没找着人,气得把豆腐架子都掀了。其中有个瘦高个,外号“竹竿李”,啐了一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再来!”

当夜,张氏在地窖里搂着小莲,听见外头断断续续的枪声和女人的哭喊。她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第二天溃兵换了个花样——不搜了,直接在豆腐坊门口设了个卡子,说是“检查奸细”。凡是过路的女人,都要被拉到屋里“问话”。镇上的妇人吓得不敢出门,连王大娘送饭都只能趁天黑。

张氏在地窖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盘算。她想起丈夫生前说过的一句话:“阴兵借道,阳人避让。若是避不了,就请城隍做主。”

城隍庙供的是本地城隍,姓周,明朝时做过本地知县,清正廉洁,死后被百姓立祠祭祀。张氏的父亲在世时,常来庙里帮写祭文,张氏小时候跟着来过多次。

第三天夜里,溃兵在镇公所喝酒吃肉,呼喝声传出二里地。张氏悄悄爬出地窖,来到前殿。月光从破窗棂照进来,落在城隍爷斑驳的泥像上。

她跪在蒲团上,轻声说:“城隍爷在上,小女子张氏,夫家姓陈。如今乱兵为祸,民女无处可躲。若城隍爷有灵,请指点一条生路。若能护佑一方平安,小女子愿重塑金身,再续香火。”

话音刚落,供桌上的半截蜡烛突然自己亮了。昏黄的光里,张氏看见城隍像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她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应了。

当夜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穿明朝官服的老者,手持笏板,对她说:“乱世阳兵如恶鬼,须以阴兵制之。明日午时三刻,你到镇东乱葬岗,取三根百年柳木,削成人形。子时置于坊前,自有分晓。”

鸡叫头遍,张氏醒来,梦中言语记得清清楚楚。

第四天天刚亮,溃兵果然又来了。这次马连长亲自带队,把豆腐坊里外翻了个底朝天。竹竿李在灶膛里发现了几件小孩衣服,狞笑道:“连长,这娘们肯定没跑远!”

马连长眯着眼:“把她闺女找出来,不怕她不现身。”

张氏在城隍庙听得真切,心如刀绞。但她知道,现在出去就是羊入虎口。她按捺住冲动,等到午时,悄悄从庙后小路上山。

乱葬岗在镇东三里,荒草过膝。张氏寻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三座无主老坟前找到一株歪脖子柳树。这树长得古怪,树干扭曲如人形,枝条垂地似长发。她依梦中所示,取了东南西北四向枝条中最粗的三根,用红布包好带回。

当夜子时,月黑风高。张氏在豆腐坊前院摆开香案,供上三碗清水、三炷香。她用丈夫留下的刻刀,借着月光,将柳木削成三个七寸高的人形。每削一刀,念一声城隍爷教的咒诀。

削到第三具时,刀锋一偏,划破了手指。血滴在柳木上,竟发出“滋滋”轻响,像是烧红的铁淬水。张氏心中一紧,但箭在弦上,只能继续。

三具木人削成,她依样摆在香案前,退后三步,躬身行礼。忽然间,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吹得香火明灭不定。三个柳木人竟在案上微微颤动,表面浮起一层青蒙蒙的光。

张氏不敢多看,急忙退回城隍庙。刚进庙门,就听见豆腐坊方向传来几声惨叫,凄厉得不像人声。随后是杂乱的枪响、奔跑声、怒骂声,闹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

第二天一早,镇上炸开了锅——三个溃兵死在了豆腐坊前院!

竹竿李和另外两个兵,一个倒在磨盘边,脖子扭成了古怪角度;一个挂在院里的枣树上,舌头伸得老长;最惨的是第三个,整个人栽进了煮豆浆的大锅里,捞出来时皮肉都烫熟了。

马连长暴跳如雷,认为是镇上人搞鬼,要拉保长枪毙。就在此时,镇外突然来了另一支队伍——是南边革命军的先头部队,听说有溃兵扰民,特来清剿。

两股兵在镇口交了火,马连长的人本来就是残兵败将,一触即溃。马连长自己中弹身亡,剩下的兵作鸟兽散。

镇上人松了口气,但豆腐坊的怪事才刚开始。

溃兵退走后第三天,王大娘一早来送饭,发现张氏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睡。“张家妹子,你这是……”

张氏摇摇头,没说话。她夜里总做同一个梦:三个模糊的影子跪在床前,反复说:“不是我们……是它们……”可“它们”是谁,梦里从没说清。

更怪的是,小莲开始说胡话。两岁多的孩子,指着空无一人的墙角说:“白衣服的爷爷在哭。”或者说:“红衣服的姐姐要糖吃。”

张氏知道,这是请阴兵借道的后遗症。城隍爷梦中说过,此法凶险,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她只好每天去城隍庙上香,求神灵庇佑。

如此过了半月,镇上渐渐恢复平静。张氏重开豆腐坊,生意比从前还好——大家都说,这家连溃兵都镇得住,肯定有神灵庇佑。

重阳过后第十天,镇上来了个游方的道士。这道士五十上下,背个破褡裢,在豆腐坊门口看了半天,突然拦住正要出门的张氏。

“这位娘子,你家宅子阴气太重,怕是招惹了东西。”

张氏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道长说笑了,我家做豆腐生意,阳气最足。”

道士摇头,指着院墙根:“你仔细看,那些青苔长得是不是比别家快?还有,”他压低声音,“你夜里是不是常听见脚步声,却看不见人?”

这话说中了。张氏这些天确实总听见院子里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穿着布鞋轻轻走动。她以为是老鼠,可养的那只大花猫从不抓,反而炸着毛躲到房梁上。

她将道士请进屋,沏了茶。道士自称姓徐,龙虎山下来的,游历至此。他仔细听了张氏讲述溃兵之事,眉头越皱越紧。

“柳木招阴,血祭通灵。你那三具木人,本来请的是城隍座下阴兵,可中途染了生人血,怕是招来了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徐道士掐指一算,脸色微变:“这镇子古时是不是战场?”

张氏想起父亲说过,明末清军南下,在此地有过一场恶战,死了上万人。乱葬岗那些无名坟,多半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这就对了。”徐道士叹气,“乱葬岗阴气积聚百年,那些无主孤魂本来沉睡,被你的血祭惊醒了。它们以为是有人要超度,所以跟着木人回来了。”

正说着,小莲忽然从里屋跑出来,指着徐道士身后:“爷爷,你踩到那个姐姐的裙子了!”

徐道士猛回头,从褡里里摸出一面铜镜,念念有词。铜镜里闪过几道模糊的影子,一闪即逝。他额角见汗:“不止一个……至少有七八个,老的少的都有。”

张氏慌了:“道长,这可如何是好?”

“办法倒有,只是……”徐道士犹豫,“需要找个阳气足的地方,开坛做法,送它们去该去的地方。但此事需征得本地城隍同意,否则便是私通阴阳,罪过不小。”

当夜,徐道士在城隍庙开坛。香案摆在前殿,供上三牲六果。他让张氏跪在城隍像前,自己披发仗剑,踏罡步斗。

子时一到,庙里蜡烛突然全灭了。月光照进来,地上竟显出十几道淡淡的影子,有长有短,有男有女。最前头三个,赫然是竹竿李那几个溃兵的模样!

徐道士厉声喝问:“尔等既已身亡,为何不去阴司报到,反在此作祟?”

溃兵的影子跪地磕头,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不是我们不想走……是走不了……它们拦着……”

“它们是谁?”

话音刚落,庙里刮起一阵阴风。那些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有白发老翁,有襁褓婴儿,有断臂军士,有蓬头妇人。个个面如白纸,眼窝深陷。

为首的老翁颤巍巍开口,声音苍凉:“万历四十七年,清兵破城,满镇老少三千七百口,无一幸免。无人收尸,无人祭祀,我等游荡此间两百余年。今闻有人行法,特来求超度。”

徐道士长叹一声,转向城隍像:“城隍爷,您看这……”

供桌上的蜡烛突然自己燃起。城隍像的面容在光影中似乎柔和了些。徐道士侧耳倾听,连连点头。

良久,他对张氏说:“城隍爷允了。但要你答应三件事:其一,明年清明,为这些无主孤魂立个总祠,四时祭祀;其二,你余生需行善积德,以抵血祭之过;其三,你女儿小莲命格特殊,十八岁前需每月来庙里上香。”

张氏磕头应允。

徐道士重新开坛,念《度人经》。那些影子渐渐变淡,最后化作点点萤火,飘出庙门,消失在夜空中。三个溃兵的影子也跟着去了,临行前还对张氏作了个揖。

法事做完,天已微明。徐道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张氏取出十块大洋酬谢。道士只取了三块,说:“这是买香火的钱。剩下的,你留着做善事吧。”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对了,你后院那口井,最好填了。阴气太重,对孩子不好。”

张氏依言填井,又在井原处种了棵桃树。说也奇怪,这桃树长得极快,三年就开花结果,结的桃子又大又甜,镇上孩子都爱吃。

第二年清明,张氏雇人在乱葬岗立了座“万灵祠”,请徐道士写了牌位。每年清明、中元、寒衣三节,她必带小莲去上香。镇上人听说缘由,也常来祭拜,香火竟渐渐旺盛起来。

豆腐坊的生意越做越大,张氏不忘行善,冬天施粥,夏天送茶,遇到逃荒的必给盘缠。小莲平安长大,十八岁那年嫁给了城里学堂的先生。出嫁前夜,她告诉母亲,自己从小就能看见那些“影子”,但从不害怕,因为它们总是护着她——有次她掉进沂河,就是被一双冰凉的手托起来的。

张氏活到八十高龄,无疾而终。去世那晚,镇上很多人都梦见一个穿明朝官服的老者,引着张氏往城隍庙方向去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城隍庙里张氏常跪的蒲团前,多了三枚铜钱,摆成个“善”字。

而那棵桃树,在张氏走后的第二年,花开得格外绚烂,像一片粉红的云。摘下的桃子分给镇上老人,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桃子。

只有最老的几个街坊还记得,很多年前,有个豆腐西施,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用三具柳木人,请来了阴兵,镇住了恶匪,也超度了百年的孤魂。

他们说,这大概就是“善有善报”罢。只是这善,有时候得有点胆量,有点智慧,还得有那么一点,常人看不见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