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沙瑞金乘坐的考斯特前往吕州的时候。
吕州市信访局的接待大厅，像一个即将沸腾的大水壶，上访群众的愤怒和焦灼在空气中弥漫与膨胀。
一百多人挤满了不算宽敞的空间，嘈杂的议论声、激动的质问声交杂在一起。
吕州市信访局的工作人员试图维持秩序起不到什么效果。
来上访的群众主要分成了两拨。
一拨是原先在赵瑞龙经营月牙湖美食城时经营各类餐饮、吕州特产店铺的商户们。
他们大多面色激动，挥舞着手中有些发旧的租赁合同和之前吕州关于美食城相关文件。
“凭什么说让我们搬就让我们搬？当初签的合同还没到期呢！”
“就是！当初招商引资说得天花乱坠，现在我们投了钱，刚有点起色，就把我们一脚踢开？”
“补偿款呢？当初承诺的搬迁补偿，这都拖了多久了？一分钱没见到！让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之前你们那个侯书记可是说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劝我们同意搬走的，我们当时可还录像了。”
一个经营湖鲜馆的老板，声音带着哭腔：“我半辈子的积蓄都投在那店里了，现在说没就没了，连个说法都没有，这不是逼人去死吗？！”
另一拨人，则是月牙湖周边居住的村民。他们的诉求更为直接。
“你们去看看！去看看那湖边的水！都成什么颜色了？一股子臭味！”
“原先赵瑞龙在的时候，好歹还做做样子，弄了点污水处理设备，虽然也不怎么样。现在倒好，这个新来的什么旅游投资公司，直接就把污水往湖里排！”
“对啊！当初那个赵瑞龙还假模假样捐了笔钱说是搞环保，钱呢？设备呢？都被狗吃了吗？”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渔民气得胡子直抖：“我们祖祖辈辈在月牙湖旁边养鱼为生，现在这湖水又臭又脏，鱼都快死绝了！这是断我们的活路啊！必须给个说法！”
信访局的几位工作人员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嗓子都快说哑了。
“大家冷静！冷静一下！问题我们已经在反映了！”
“关于补偿款的事情，市里正在协调……”
“环保问题我们一定会向环保部门转达，请他们去核查……”
然而，工作的安抚在群情激愤的群众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上访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开始有人用力拍打接待台的桌面，有人试图冲进办公楼里面找领导要说法，现场秩序濒临失控。
信访局局长姓王，是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喧哗声，感觉自己的血压都在飙升。他抓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手指有些颤抖地拨通了市长钱光明的号码。
“钱市长！不好了！月牙湖那边原来的商户，还有周边的村民，又来信访局了！这次人特别多，情绪非常激动，主要是讨要补偿款和反映污水直排的问题！我们的人快顶不住了！”王局长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电话那头，钱光明说道：“王局长！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把人给我稳住！控制住局面！绝对不能让事态扩大化，更不能发生冲击机关或者群体性事件！听到没有？！”
钱光明压低了声音，透露出一个让王局长心头更凉的消息：“我告诉你，省委沙瑞金书记的车队马上就要到吕州了，这次调研的重点就是月牙湖旅游度假区！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让沙书记知道信访局门口堵着一大群上访群众，或者闹出什么乱子，后果有多严重，你自己掂量！”
王局长只觉得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衬衣。
“是……是！钱市长，我明白！我……我尽力！”王局长挂断电话，擦了擦额头的汗，咬了咬牙，冲出办公室，再次投入到混乱的人群中去安抚群众，心中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事。
……
与此同时，沙瑞金的考斯特中巴车已经驶下高速，进入了吕州地界。
车辆并未进入市区，而是在高速出口处稍作停留，接上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吕州市委书记郑秋冬和市长钱光明。
郑秋冬和钱光明上车后，恭敬地向沙瑞金问好。
沙瑞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过多寒暄，直接示意车辆继续前往月牙湖旅游度假区。
车厢内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和压抑。
车队一路疾驰，很快便抵达了风景秀丽的月牙湖畔。
度假区入口处，早已拉起了欢迎横幅，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个穿着名牌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带着几名管理人员翘首以盼。
正是吕洲月牙湖旅游投资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李伟。
考斯特稳稳停住，车门打开，沙瑞金迈步下车。
李伟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步伐轻快，显得异常熟络。
李伟走到沙瑞金面前，张开嘴，一个“姐”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目光迅速扫过紧随其后的郑秋冬和钱光明等人，硬生生把后面那个“夫”字咽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一副恭敬的姿态：
“沙书记，欢迎您莅临月牙湖度假区指导工作！”
这一瞬间的细微变化，以及李伟那自然而然的亲近态度，丝毫没有逃过郑秋冬和钱光明的眼睛。
两人心中同时“咯噔”一下，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个李伟能如此顺利地接手月牙湖这个烫手山芋，怪不得之前省里某些领导对此项目态度暧昧，甚至省委秘书长陈建国都曾隐晦地表示过“支持合理开发”。
根子，原来就出在这里！这位李总，恐怕和沙书记是沾亲带故的“自己人”！
沙瑞金对李伟那近乎失态的称呼似乎并未在意，或者说早已习惯，他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嗯，李总，带我们看看吧。”
“好的，沙书记，您这边请！”李伟侧身引路，态度殷勤备至。
一行人沿着修缮一新的湖畔道路前行。
李伟指着不远处一片已经重新装修、开始营业的区域介绍道：“沙书记，郑书记，钱市长，您看，这一片就是原来美食城的核心区域。我们接手后，对原有的建筑进行了全面的评估和升级改造，淘汰了之前那些低端、杂乱的小餐饮，引入了更符合高端度假区定位的品牌餐饮和休闲业态。目前一期已经基本完成，招商情况良好，已经开始产生效益。”
放眼望去，原先烟火气十足、略显杂乱的美食城确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格统一、看起来颇为“高大上”的餐厅和咖啡馆。
只是，这些崭新的门面背后，是无数被强行清退的小商户。
远处，更靠近湖湾的地方，可见大片围挡，机器轰鸣，显然是在兴建度假别墅群等高端住宿设施。
沙瑞金边走边看，不时点点头，似乎对眼前的“新气象”颇为满意。
他转头对跟在身旁的郑秋冬和钱光明说道：“秋冬同志，光明同志，月牙湖是吕州，也是我们汉东宝贵的旅游资源。像绿洲公司这样有实力、有眼光的企业进来进行整体开发、提档升级，方向是对的。吕州市委市政府，要给予大力支持，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确保项目顺利推进，早日建成见效，为吕州的旅游经济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郑秋冬和钱光明连忙点头称是：“是，沙书记，我们一定贯彻落实您的指示，全力支持月牙湖度假区的开发建设。”
就在这时，沙瑞金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扫过波光粼粼却隐约带着一丝异样气味的湖面：“对了，这么大的度假区，环保问题是重中之重。尤其是餐饮废水和生活污水的处理，必须要达标排放，保护好月牙湖这一湖清水。这方面的配套设施，建设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瞬间刺中了现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钱光明张了张嘴，刚想按照实际情况进行汇报——反映村民和商户投诉的污水直排问题，以及配套污水处理设施严重滞后甚至可能并未真正投入建设的现状。
钱光明作为市长，对这些问题是知情的，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然而，钱光明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李伟却抢先一步，脸上堆着自信满满的笑容，语气轻松地接过了话头：
“沙书记您放心！环保问题我们高度重视，绝对是放在首位的！”李伟拍着胸脯保证，“我们公司已经制定了详细的环保升级方案，并且投入了巨额资金！目前，新的、更先进的污水处理设施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改造和升级！因为工程需要，部分管道还在铺设中，所以暂时可能还有一些不完善的地方，但请领导和市委市政府放心，我们保证，在度假区全面正式运营之前，所有的环保设施都会建成并投入使用，确保所有污水经过严格处理后达标排放，绝不影响月牙湖的水质！我们是要做长远生意的，怎么可能自毁长城呢？”
李伟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目前“可能有不完善”，又将原因归结为“正在升级改造”，并给出了“未来保证达标”的承诺，巧妙地回避了沙瑞金提出的的是否存在直排地问题。
沙瑞金听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从李伟脸上移开，再次投向远处的湖面，没有再继续追问。
郑秋冬和钱光明则陷入了沉默。
钱光明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沙瑞金，终究没敢再开口补充或质疑。
郑秋冬则眼神复杂，心中暗叹，看来这月牙湖的水是清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