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死一样的静。
爆炸,似乎还在耳边轰鸣。光,刺目的、混乱的光,似乎还在眼前乱闪。可实际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种嗡嗡的、空洞的鸣响,留在脑子里,像一口被敲破的钟。
李寻欢睁开眼。
眼前是模糊的,白茫茫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清晰。是雪。天上在落雪,细碎的、安静的雪,落在脸上,冰凉。
他动了动手指。很疼,全身都疼,像散了架,又像被碾过。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他试着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硫磺和焦糊味,呛进肺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蜷起身子,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
咳完了,嘴里全是腥甜的味道。他抬手抹了抹嘴角,手背上是一片暗红。
还活着。
这个念头浮起来,很慢,很轻,像一片羽毛。然后,更多的念头才跟着涌上来。爆炸……光……阿古达……卓玛……金银的光……还有……轮回法王最后的咆哮……
他猛地撑起身体,一阵天旋地转,又差点栽倒。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稳住,抬眼望去。
视线所及,一片狼藉。
原本就狰狞的冰火双生湖区域,此刻更像被一头远古巨兽疯狂蹂躏过。巨大的冰壁完全坍塌,碎冰和黑色的岩石混合在一起,堆积如山。温泉湖和寒潭的界限彻底消失,变成一个浑浊的、冒着热气的大水坑,水面漂浮着碎裂的冰块和不知名的焦黑残骸。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焦糊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彻底焚毁后的空虚味道。
雪,静静地落在这片废墟上,试图掩盖一切,却显得徒劳。
人呢?
李寻欢的心猛地一抽。他挣扎着,踉跄着站起来,目光急切地扫视。
不远处,龙啸云半个身子被埋在碎冰下,一动不动。郭嵩阳趴在一块岩石边,铁剑脱手落在不远处。苏虹和谢颜相互搀扶着,靠在一处倾斜的冰壁下,身上满是血污和冰屑。赵无影单膝跪地,捂着胸口,脸色惨白。汪小闲……师父呢?
李寻欢的目光猛地定住。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靠近原本湖心漩涡的位置,汪小闲盘膝坐着。白衣几乎成了灰衣,上面沾满泥泞和血迹,但他坐得很直,像一座风化千年的石像。他闭着眼,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角有血痕,但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他还活着。李寻欢的心稍微定了一点,随即又是一紧。师父的气息,微弱得可怕。
然后,他看到了轮回法王。
或者说,看到了轮回法王留下的……痕迹。
就在汪小闲前方不到三丈的地方,有一个焦黑的、巨大的坑。坑的边缘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坑的中心,依稀可见一些暗金色的、融化的、扭曲的金属片,那是袈裟的残骸。还有一些……分不清是什么的、焦炭般的块状物。
没有完整的尸体。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坑,和坑里那些无法辨认的残迹,证明着那里曾经站着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
轮回法王,死了。
不是被任何人杀死。是被他自己穷尽毕生心力追求的、那所谓逆转轮回的力量,反噬而死。被那对至阴至阳的兄妹,在生命最后一刻,以残存的、充满怨毒的魂力,引爆了不稳定的仪式核心,连同他自己,一起拖入了毁灭的深渊。
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李寻欢看着那个焦黑的坑,看了很久。心里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空茫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悲哀。为了那对无辜的兄妹,也为了这个执迷不悟、最终自食其果的魔头。
雪,落在焦土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很快化掉。
“咳……咳咳……”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响起。
李寻欢猛地转头。是龙啸云!他被咳嗽震醒,挣扎着从碎冰里扒出来,脸上身上全是血和冰渣,但眼睛还睁着,看到李寻欢,咧了咧嘴,想笑,却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还……还没死……”他哑着嗓子说。
李寻欢快步走过去,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湿黏,都是血。“别动。”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
郭嵩阳也动了动,呻吟一声,醒了过来,看到李寻欢和龙啸云,挣扎着想坐起。苏虹和谢颜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两人脸上都有伤,但眼神里还活着光。赵无影也缓缓站起,虽然脚步虚浮,但还站得住。
都没死。都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李寻欢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他看向汪小闲。
汪小闲依旧闭目坐着,对周围的动静恍若未闻。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魂种反噬,加上最后时刻为了保护众人强行抵御爆炸的冲击,他的伤,恐怕是所有人中最重的。
“师父……”李寻欢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
汪小闲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黯淡了许多,带着深深的疲惫,但依旧清澈。他看了李寻欢一眼,微微颔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远处昏迷的阿古达和卓玛。
李寻欢会意,对林诗音道:“诗音,看看他们。”
林诗音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但医者的本能让她强撑着,在谢颜的搀扶下,走到阿古达和卓玛身边。兄妹俩躺在不远处,身上覆盖着一层薄雪,一动不动。林诗音颤抖着手指搭上他们的腕脉,屏息凝神。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带着一丝庆幸:“还……还有脉息。很弱,但还活着。只是……魂魄受损极重,如同风中残烛,不知……能否醒来。”
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李寻欢点点头,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他转身,想再看看其他人的伤势。
就在这时——
“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穿透渐渐稀疏的雪幕,从山谷入口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沉闷如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以及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
众人心头一凛,强打精神,看向声音来处。
只见山谷入口处,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支黑压压的军队!盔明甲亮,刀枪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当先一杆大旗,在风雪中猎猎飞舞,上面赫然绣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正是西域都护府的旗号!
军队前方,一骑白马越众而出。马上将领,银甲白袍,面容冷峻,目光如电,正是西域都护府麾下精锐“苍狼骑”的统帅!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山谷,在众人身上略一停留,最后落在那焦黑的巨坑和法王的残骸上,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恢复冷肃。
“奉都护府钧令!剿灭轮回谷妖人,擒拿匪首轮回法王、幽冥鬼姥!”将领声音洪亮,在山谷中回荡,“尔等何人?在此作甚?”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李寻欢,这位是家兄李寻安,我等追踪朝廷钦犯、勾结阉党、祸乱西域的魔头轮回法王至此。方才一番恶战,魔头已伏诛,尸骨无存。其麾下党羽,想必仍在谷中。”
他话音未落,山谷四周突然喊杀声四起!显然是外围的官兵,已经与残留的金刚门、罗汉门妖人交上了手。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怒吼声远远传来,但很快就被镇压下去。轮回法王与幽冥鬼姥已死,核心高手又在刚才的爆炸中非死即伤,群龙无首,这些残党在正规军队的围剿下,根本不堪一击。
那将领闻言,目光在李寻欢苍白的脸和染血的青衫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重伤的汪小闲、龙啸云等人,以及昏迷的阿古达兄妹,脸色稍缓,抱拳道:“原来是李探花当面。本将奉命清剿轮回谷,看来倒是来得迟了,让诸位侠士受苦了。魔头伏诛,大快人心!谷中残敌,自有我军处置,诸位伤势不轻,可随我军医官先行诊治。”
他顿了顿,又道:“李寻安大人之前发出的密信,都护府已然收到,大人神机妙算,方能将此獠一网打尽。此地险恶,不宜久留,还请诸位随我等出谷,详加叙话。”
李寻欢看了一眼昏迷的李寻安,心中了然。想必是大哥在进入轮回谷前,就已通过特殊渠道,向西域都护府求援并通报了此事。只是官兵行动需时,直到此刻方才赶到,却也正好收拾残局,清剿妖人。
“有劳将军。”李寻欢再次拱手,没有多言。
很快,军中医官上前,为众人紧急处理伤口,喂服丹药。汪小闲被小心地抬上担架,他始终闭目调息,未曾言语。龙啸云、郭嵩阳等人也得到救治。阿古达和卓玛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由兵士抬起。
李寻欢拒绝了搀扶,自己慢慢走着。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焦黑的土地,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魔头,如今已化为尘埃,融入这冰天雪地。风雪更急,很快便将一切痕迹掩盖。
轮回谷,轮回盘,一场惊天阴谋,无数血雨腥风,最终,也不过是这莽莽雪山中,多了一片焦土,添了几缕孤魂。
他转过身,跟着队伍,踏着积雪,缓缓向谷外走去。
来时的路,充满血腥与杀机。归去的路,只有风雪,和满身伤痕。
但路,总算走出来了。
……
数月后,李园。
冬雪初晴,阳光懒懒地照在积着薄雪的屋檐上,泛着清冷的光。
李寻欢靠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躺椅里,身上盖着毯子,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只是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却没有看,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覆雪的老梅上,怔怔出神。
轻微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很稳,但带着一丝虚浮。
李寻欢没有回头,只是嘴角微微弯了弯:“大哥。”
李寻安披着大氅,慢慢走进来。他的伤比李寻欢重,恢复得也慢些,脸上还带着病容,但那股沉稳的气度已回来了。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过下人递上的热茶,捧在手里暖着。
“西域都护府的捷报和叙功折子,今早递上去了。”李寻安喝了一口茶,缓缓道,“轮回法王伏诛,金刚门、罗汉门在西域的巢穴被连根拔起,涉案的阉党余孽也揪出了几个。陛下很欣慰。”
李寻欢“嗯”了一声,并不在意这些。朝廷的封赏,江湖的名声,于他而言,早已是浮云。
“汪师伯他……”李寻安顿了顿。
“师父三日前已闭关。” 李寻欢接口道,声音很平静,“这次伤及本源,需静修调理。短则一年,长则数载。他让我转告大哥,不必挂怀。”
李寻安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道:“龙兄弟伤势已无大碍,郭少侠被其师门召回,据说经此一役,感悟良多,剑法更有精进。苏虹姑娘随白驼山的人回了西域,谢姑娘也回了狐影门。阿古达和卓玛兄妹,被林姑娘悉心调理,虽未苏醒,但性命已无忧,林姑娘说,假以时日,或有转机。”
一个个名字,一段段生死与共的经历,在李寻欢心头掠过。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雪。
“林姑娘她……”李寻安看了弟弟一眼,欲言又止。
“诗音在照顾那对兄妹,也在整理这一路所见所闻,准备编纂成医案。”李寻欢淡淡道,“她很好。”
李寻安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兄弟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雪化的声音,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压抑而空洞。他拿起旁边小几上的酒壶,斟了一杯。酒是温过的,带着淡淡的药香。
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茫茫的雪色,对着看不见的远方,对着那些逝去的、活着的、离开的人,默默敬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酒很辣,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
但心里,却是空的。
也许,一直都是空的。
窗外,又开始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静静落下,掩盖了足迹,掩盖了血迹,也掩盖了那段血与火、生与死的记忆。
只有那咳嗽声,还在空旷的屋子里,低低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