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四年四月十三日,汴梁城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动荡与整顿后,表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市井重新开张,百姓往来,只是皇城内外那明显增多的、臂缚不明显标记的殿前司巡逻士兵,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依旧提醒着人们那场不久前的腥风血雨。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一队来自南方楚国的使团,历经数月跋涉,终于抵达了汴梁城外。
使团的正使是楚王马希范颇为倚重的幕僚拓跋恒,副使则为李弘、廖匡图、徐仲雅。他们此行本是奉马希范之命,携带国书与贡品,前往晋国朝见皇帝石敬瑭,意在通过歌功颂德和进献珍宝,为马希范谋求更高的官爵封赏。
马希范虽割据湖南,立国称制,但名义上仍臣服于中原晋国,石敬瑭在天福二年曾加封其为江南诸道都统。
然而,使团行至半途,便陆续听到了关于汴梁剧变的惊人消息——郑王石重贵谋反伏诛,太平公主石素月总摄朝政,皇帝石敬瑭退居深宫……消息纷乱,真假难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使团上下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与犹豫。
拓跋恒当即下令使团在距离汴梁尚有数日路程的驿馆暂停前进。一连数日,他不断派出精干随从,化装成商旅,前往汴梁打探确切消息。
回报的消息逐渐拼凑出清晰的轮廓:那位年仅十几岁的太平公主,以雷霆手段肃清了政敌,如今已实际掌控了晋国军政大权,其麾下殿前司更是牢牢控制了京畿。
“公主摄政……闻所未闻!”副使李弘眉头紧锁,“拓跋先生,如今晋国主少国疑,公主当权,局势未明,我等是否应该先行返回楚国,禀明大王,再定行止?”
他担心此时入京,吉凶难料,甚至可能卷入晋国内部纷争。
另一位副使廖匡图却持不同意见:“我等奉王命而出,携带国书贡品,若就此折返,岂非徒劳无功,且有辱使命?况且,无论晋国何人主政,其国力犹在,我楚国名义上仍为其藩属。若因畏惧而不敢入朝,反惹人笑话,亦可能予晋国口实。”
徐仲雅则沉吟道:“关键在于这位镇国公主的态度。她初掌大权,正需四方承认以稳固地位。我楚国若此时率先遣使,姿态恭顺,或能得其好感,事半功倍。然若其性情乖张,难以捉摸,则风险亦是不小。”
拓跋恒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决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晋国内变,于我楚国,是危机,亦是机遇。若这位公主殿下欲稳定外藩,必不会轻易为难来使。我等且按原计划入汴梁,见机行事,探其虚实!若能与其建立联系,或许比面对石敬瑭更为有利。”
他老谋深算,认为新主往往更愿意展示怀柔姿态,以换取外部承认。
于是,在停留观望数日后,楚国使团再次启程,于四月十三日抵达了汴梁。
使团的到来,立刻引起了鸿胪寺的重视,消息迅速报入宫中。
石素月正在与桑维翰商议调整北方边境驻军部署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契丹异动,闻报后,她放下手中的边防图,嘴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楚国使团?马希范的人……倒是来得巧。”她看向桑维翰,“桑相公,你以为如何?”
桑维翰捋了捋胡须,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此乃殿下摄政以来,首个正式前来朝见的使团,意义非凡!马希范虽割据一方,然名义上仍尊我朝为正朔。其使者此来,本为讨好先帝,如今恰逢其会,正可借此机会,向天下藩镇展示殿下之威仪!处理得当,可收震慑与怀柔之效。”
“正合本宫之意。”石素月点头,“马希范无非是想求个名分官爵。如今本宫初立,也需要这些藩镇表面上的臣服。”是的这也就是一个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
她略一思忖,下令道:“传旨:着礼部尚书唐汭、中书令桑维翰、鸿胪卿苏继颜,代表朝廷,接待楚国使团,安排其入住四方馆,一切按使节礼仪款待,不可怠慢。”
这个接待阵容可谓极其隆重。礼部尚书唐汭主管礼仪,代表朝廷体面;桑维翰作为文官之首、太师,亲自出面,彰显了对此次接待的超级重视;鸿胪卿苏继颜则是具体负责外交事务的官员。由这三人共同接待一个藩镇使团,规格远超寻常。
“臣等领旨!”桑维翰与闻讯赶来的唐汭、苏继颜一同躬身应命。
唐汭是个循规蹈矩的老臣,闻言有些迟疑:“殿下,以桑相公之尊,接待楚国使臣,是否……过于抬举他们了?”
石素月淡然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礼。本宫要让马希范,也让天下人知道,只要谨守臣节,恭顺朝廷,本宫不吝封赏与礼遇。桑相公亲自出面,正可体现本宫求稳若渴、重视邦交之心。”
“殿下圣明,老臣明白了。”唐汭恍然。
于是,当天下午,以拓跋恒为首的楚国使团,便在汴梁百姓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被礼部官员极其隆重地迎入了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四方馆。馆舍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陈设华美,供应周全,让一路风尘仆仆的楚国使臣们颇感受宠若惊,但心中的警惕却也未减分毫。
当晚,礼部尚书唐汭代表朝廷设下接风宴。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一派和谐景象。唐汭依照惯例,说了些欢迎、晋楚友好的客套话,绝口不提汴梁变故,只言“只望陛下早日安康、太子聪慧、晋国公主贤明辅政”。
拓跋恒等人也是久经官场之人,自然配合着演戏,对石敬瑭和太子极尽颂扬,并委婉表达了楚王马希范对中原王朝的仰慕与忠诚,同时巧妙地试探着询问石敬瑭近况以及晋国公主殿下石素衣的施政风采。
桑维翰坐在主位,大多时间只是含笑倾听,偶尔插言几句。接风宴在看似宾主尽欢的气氛中结束。回到四方馆精心准备的住处,拓跋恒屏退左右,只留下三位副使。
“诸位,今日所见,有何感想?”拓跋恒沉声问道。
李弘首先开口:“接待规格如此之高,尤其是桑维翰亲自出面,恐怕并非仅仅因为我们是使者。更像是那位晋国公主,有意借此展示肌肉,安抚或者说威慑四方。”
廖匡图点头附和:“不错。而且观桑维翰之气度,晋国朝局虽经大变,但其核心文官体系似乎并未崩溃,反而更显凝聚。那位公主能驾驭如此重臣,手段绝不简单。”
徐仲雅则道:“他们闭口不谈宫变细节,只强调现状,是想营造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氛围。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国书是呈递给晋帝的,如今……”
拓跋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然他们强调镇国公主辅政,那我们便顺势而为。明日正式递交国书时,看他们如何安排。若那位公主殿下亲自接见,我们便以参见摄政之主之礼待之。国君所求,无非是名分官爵,只要这位公主肯给,向谁称臣,并无本质区别。关键在于,我们要探清她的底线,以及她所能给予的价码。”
他顿了顿,缓缓道:“这位年轻的晋国公主,似乎很在意名正言顺和四方归心。这,或许就是我们的机会。”
四方馆外,夜色渐深。汴梁城的灯火与南楚使臣心中的算计交织在一起,预示着明日又将是一场不见硝烟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