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门内的厮杀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响了整个沉睡的汴梁官署区域。示警的钟鼓声仓皇响起,各卫府、军司的驻地将领从睡梦中惊醒,初时茫然,待听清是“宫变”、“殿前司反了”,无不骇然变色。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距离皇城较近的左卫上将军杨思权。他素来机敏,亦与景延广有些香火情分,闻变即刻披甲,点起本部数百亲兵,不及整备大军,便火速冲向皇城方向。
几乎是前后脚,右龙卫军统军张万进、右龙武将军李守贞也各率精锐部曲赶到。他们或许对石素月并无恶感,甚至对冯道、石重贵的跋扈心存不满,但“宫禁被犯”、“臣子造反”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任何政治考量都得让位于最基本的君臣纲常和勤王护驾的本能。
紧接着,左武卫大将军李彦舜、左骁卫上将军李承约、护圣都指挥使白奉进、右卫上将军安崇阮、左骁卫大将军高汉筠等人的旗帜也相继出现在通往皇城的各条街道上。
这些将领,或为石敬瑭旧部,或为平衡朝局提拔的新贵,此刻他们的立场空前一致——镇压叛乱,护卫天子!
一时间,皇城四周火把如龙,兵马调动之声、甲胄碰撞之声、将领呼喝之声不绝于耳,原本因雨夜而寂静的汴梁内城,骤然变得比白昼更加喧嚣和紧张。
这些援军并未盲目冲入混乱的皇城,而是在外围稍作整合,随即如同数把锋利的尖刀,从不同方向,狠狠楔入了正在明德门内与皇甫立残部以及刚刚赶到的零星禁军缠斗的殿前司步兵的侧翼和后方!
“叛军速速受死!”杨思权一马当先,手中长槊挥舞,瞬间将两名背对他的殿前司士卒挑飞。
“杀!剿灭叛党,护卫陛下!”张万进声若洪钟,率领的龙卫军结阵而前,厚重的盾牌和锋利的长枪,立刻遏制了殿前司步兵向内冲击的势头。
殿前司的士卒再是悍勇,终究是孤军深入,久战疲敝,骤然遭遇数倍于己、且养精蓄锐的生力军从多面夹击,攻势顿时为之一窒。原本一往无前的气势被打断,阵型开始出现混乱,伤亡急剧增加。
王虎浑身浴血,左冲右突,试图稳住阵脚,但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各路援军,也只能勉力支撑,步步后退,战场从明德门内向外围挤压,每退一步,脚下都浸满了双方士卒的鲜血。
崇元殿内,坏消息和好消息交替传来。
“报——!杨思权将军率部赶到,已从叛军左翼杀入!”
“报——!张万进、李守贞将军赶到,叛军后方已乱!”
“报——!李彦舜、李承约将军率大队人马已至宫门外!”
每一声通报,都让石敬瑭灰败的脸色恢复一丝血色,紧握的拳头也稍稍松开。李氏皇后更是双手合十,不住地念诵佛号,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好!好!众卿家终于来了!”石敬瑭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重新燃起的狠戾,“告诉诸位将军,给朕狠狠地杀!凡叛军者,格杀勿论!取其首级者,朕不吝封赏!”
然而,没等他这口气完全松下来,新的战报又至:
“报——!景延广都指挥使、郑王殿下率侍卫亲军主力已到!正在清理外围叛军,即刻便可入宫平叛!”
石敬瑭精神大振:“快!让他们速速进来!朕要亲眼看着那逆女伏法!” 石重贵和景延广的到来,意味着他最核心的军事力量投入战场,胜券在握!
战场形势的瞬间逆转,自然尽收石素月眼底。
她站在廊庑下,雨水顺着甲叶边缘不断滴落,在她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洼。看着原本势如破竹的白缚步兵在各方援军的猛攻下陷入苦战,阵线不断收缩,伤亡惨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殿下!王虎将军那边快顶不住了!援兵太多,我们的人死伤惨重!”一名身上带伤的校尉踉跄着跑来汇报,语气中带着绝望。
石素月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投向明德门外那影影绰绰、越来越多的火把和旗帜,景延广和石重贵的帅旗已然在望。
“是时候了。”她低声自语,仿佛在确认某个早已定下的决心。
她猛地转身,对身后一直待命的传令兵厉声道:“传令!铁浮屠,正面突击,给本王碾开一条血路!拐子马,两翼迂回,散射扰敌,切割敌军阵型!”
“得令!”
命令下达,一直如同幽灵般潜伏在阴影中的两支精锐骑兵,终于动了!
首先响起的是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仿佛闷雷滚过大地。一百名铁浮屠重骑兵,人马皆披挂黝黑的全身铁甲,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开始缓缓加速。
他们手持长大的马槊或狼牙棒,面具下的眼神冷漠无情,如同来自九幽的杀神。尽管只有百骑,但那凝聚在一起的压迫感,却堪比千军万马!
“轰隆隆——!”
铁浮屠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入了杨思权和李彦舜两部援军结合部那相对薄弱的战线!
他们根本无视砍来的刀剑和刺来的长枪,凭借着绝对的重量和防护,直接碾压过去!战马冲撞,槊棒挥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骨断筋折!
试图阻挡的步兵方阵如同被犁开的泥土,瞬间就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阵型大乱!铁浮屠们甚至不需要刻意劈砍,只是控制着战马一路向前践踏,就制造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死亡走廊!
几乎在铁浮屠发动正面冲击的同时,五百名拐子马轻骑如同灵动的群狼,从战场两翼呼啸而出。他们并不与敌军重兵集团正面纠缠,而是凭借着高超的骑射技艺,在高速奔驰中张弓搭箭,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泼洒向援军队伍的侧后方和指挥节点。
“嗖嗖嗖——!”
箭雨落下,虽然因为雨天弓弦受潮,力道和准头有所下降,但其突然性和覆盖范围,依然造成了相当的混乱。
正在指挥作战的军官、旗手、号兵成为了重点照顾目标,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使得各路援军本就因为来自不同系统而有些协调不畅的指挥,更加混乱。
拐子马们一击即走,绝不恋战,不断在外围游弋、骚扰,让援军们不得不分兵防备侧翼,极大地缓解了正面王虎步兵的压力。
铁浮屠的毁灭性突击和拐子马的致命骚扰,果然起到了奇效!
殿前司原本濒临崩溃的攻势,竟然被硬生生止住,甚至一度将援军的先头部队反推了回去!王虎见状,精神大振,怒吼着率领残存的步兵,紧随在铁浮屠打开的缺口后,向前猛冲猛打!
“不要乱!结阵!长枪手顶住!弓弩手集中射击那些铁罐头!”杨思权又惊又怒,声嘶力竭地试图重整队伍。但铁浮屠的冲击力实在太强,在如此狭窄的地形内,缺乏足够重型器械和针对性训练的步兵,很难有效阻挡。
张万进、李守贞等人也遇到了麻烦,他们既要应对正面王虎步兵的反扑,又要时刻警惕两翼神出鬼没的拐子马冷箭,兵力被拉扯,难以形成合力。
一时间,战场竟然再次陷入了更加惨烈、更加混乱的焦灼状态!一方是凭借精锐骑兵和哀兵之势做最后一搏的叛军,另一方是仗着绝对兵力优势源源不断赶来,却指挥不协、各自为战的勤王兵马。
双方在明德门内外、会通桥左右这片不算开阔的区域,反复拉锯、厮杀,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付出了惨重的生命代价。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地上肆意横流,汇聚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溪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景延广和石重贵在大批侍卫亲军的簇拥下,终于踏过了明德门的门槛。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尸横遍野、鏖战正酣的惨烈景象。
石重贵看着那些臂缚白布、死战不退的殿前司士卒,尤其是那支在人群中肆虐的黑色铁浮屠,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随即化为更深的狠毒。
他对着景延广急声道:“景将军!快!让你的军队压上去!绝不能让他们再前进一步!尤其是那支铁浮屠,必须尽快解决!”
景延广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是沙场老将,一眼就看出问题的关键。殿前司已是强弩之末,全靠那两支精锐骑兵支撑。他立刻下令:“中军向前!刀盾兵结阵防御,长枪兵配合,优先绞杀敌军重骑!弩手寻找高地,压制对方轻骑!其余各部,配合杨将军等人,分割包围叛军步兵,逐步蚕食!”
随着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侍卫亲军主力投入战场,胜利的天平再次开始向着朝廷一方倾斜。景延广的指挥明显比之前各自为战的援军更有章法,他们结成的紧密阵型有效地遏制了铁浮屠的冲击势头,虽然代价巨大,但终于将那钢铁洪流死死地缠住。
而拐子马的活动空间也被逐渐压缩,他们的箭矢对结阵的重甲步兵效果有限。
王虎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他本人也添了几道新伤,挥刀的手臂开始变得沉重。铁浮屠虽然依旧勇不可当,但陷在重重包围之中,速度慢了下来,不断有骑士被从侧面或后面刺来的长枪钩下马,一旦落地,厚重的甲胄便成了棺材。
石素月依旧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全身,冰冷刺骨。她看着铁浮屠的冲锋被遏制,看着拐子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看着王虎和步兵们的身影在越来越多的敌军包围中苦苦支撑。
她知道,奇袭的效果已经用尽,实力的巨大差距,终究不是靠一时血勇和少量精锐能够完全弥补的。失败,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但她眼中,那团冰冷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幽深。
她缓缓抬手,取下了背上的骑弓,又从箭壶中抽出了一支羽箭。箭簇在雨水中闪烁着寒光。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遥遥锁定了那个被众多将领簇拥着、正在指手画脚的身影——郑王石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