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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屯的春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中缓慢流逝。田里的粟苗在无人真正有心照料的情况下,蔫蔫地生长着,如同屯民们眼中微弱而飘摇的希望。关于“军资捐”的传言越来越具体,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张伟等人暗中组织的抵抗联盟,在极度的谨慎和恐惧中,勉强维持着运转,像在刀尖上构筑的沙堡,随时可能崩塌。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天晌午,日头正烈,却驱不散屯营上空凝结的寒意。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粗暴的呵斥声,打破了屯田营死水般的沉寂。只见屯口尘土飞扬,一队约十余名骑着瘦马、挎着腰刀的胥吏,在一名穿着稍显体面、面色倨傲的税曹率领下,气势汹汹地直冲而来。队伍后面,还跟着几辆空着的牛车,显然是用来装运粮米的。

“所有屯丁户主!速至打谷场集合!延误者,鞭笞二十!”为首的税曹勒住马,声音尖利,不容置疑。

恐慌像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窝棚里、田埂上,屯民们面色惨白,互相推搡着,像被驱赶的羊群,踉踉跄跄地涌向那片光秃秃的打谷场。

张伟和徐元直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混在人群中,暗暗握紧了拳头。王老汉和其他几个核心成员,也按照事先的约定,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人群的前沿和关键位置。

打谷场上,税曹大马金刀地坐在手下搬来的胡床上,阴鸷的目光扫过下面黑压压、瑟瑟发抖的人群,嘴角撇过一丝不屑的冷笑。他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盖着官印的文书,开始用毫无感情的腔调宣读:

“奉上官钧令!为筹军资,以平不臣!特此加征泗水屯本年‘特别捐输’!计:每丁口纳粟三斗,或折钱五百!限期三日,逾期不纳者,田亩充公,人丁锁拿问罪!”

每丁三斗粟!五百钱!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在人群中炸开!对于这些家无隔夜粮、早已靠野菜树皮度日的屯民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别说三斗,就是三升,现在也绝对拿不出来!

“大人!大人开恩啊!”一个老屯民当场就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实在是拿不出来啊!家里早就断顿了,孩子都快饿死了啊!”

“是啊大人!行行好吧!真的一粒米都没有了!”

哭喊声、哀求声顿时响成一片,绝望的气息弥漫全场。

“闭嘴!”税曹猛地一拍胡床扶手,厉声喝道,“刁民!竟敢抗税?!谁再聒噪,视为首犯,当场锁拿!”

他身后的胥吏们立刻拔出半截腰刀,雪亮的刀光在烈日下闪烁,映照着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哭喊声瞬间被压制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税曹冷哼一声,对身旁一个拿着账册的小吏使了个眼色。那小吏会意,上前一步,尖声道:“现在开始,按册征收!叫到名字的,立刻上前缴纳!李狗剩!”

一个枯瘦如柴的汉子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地出列,跪在地上,双手空空,只会磕头:“大人……小的……小的实在没有啊……”

“没有?”税曹眼皮一翻,“那就先抽十鞭子,以儆效尤!”

两个如狼似虎的胥吏立刻上前,按住那汉子,扒下破烂的上衣,蘸水的皮鞭带着呼啸声狠狠抽下!

“啪!啪!啪!”

皮鞭着肉的闷响和汉子凄厉的惨叫,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人群一阵骚动,恐惧达到了顶点。

张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向王老汉。王老汉脸色铁青,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还不是时候。必须等更多人家被逼到绝境,群情激愤时,才能发动。

鞭刑完毕,那汉子已是奄奄一息,被拖到一边。税吏继续点名。

“赵寡妇!”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一个饿得哇哇大哭的婴儿,跪地哭嚎:“大人!我男人死了,就剩我们孤儿寡母……真的啥也没有了啊!您行行好,给孩子留条活路吧!”

税曹厌恶地皱皱眉:“哼!没钱?那就拿人抵债!把这孩子带走,送到官衙为奴!”

此言一出,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抢孩子?这触及了人性最后的底线!

“不能抢孩子啊!”人群终于爆发了!几个妇人尖叫着冲上前,试图护住赵寡妇和孩子。场面瞬间失控!

“反了!反了!给我打!”税曹勃然大怒,指挥胥吏动手。

就在这时,王老汉猛地站了出来,用尽平生力气大吼一声:“住手!”

这一声吼,暂时镇住了场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王老汉走到税曹面前,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决绝:“大人息怒!非是小的们抗税,实在是……家家户户,都已断炊数日,易子而食的惨剧都已发生!实在是拿不出一粒粮食,一枚铜钱了啊!您若不信,可随意搜查任何一家!若搜出一粒藏粮,老汉愿受千刀万剐!”

他身后,张伟、徐元直以及联盟的核心成员,还有更多被逼到绝境的屯民,都默默地向前一步,黑压压地站成了一片。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那沉默的、带着绝望和愤怒的眼神,却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税曹被这突如其来的团结阵势弄得一愣,他没想到这些平日里温顺如羊的泥腿子,竟敢如此。他色厉内荏地喝道:“老王头!你想带头造反吗?!”

“老汉不敢!”王老汉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直视税曹,“老汉只想替全屯几百口子快要饿死的人,问大人一句:是不是非要逼得我们全都饿死在这,或者逼得我们……扯旗造反,大人才甘心?!”

“扯旗造反”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税曹头上!他脸色瞬间变了。他虽然凶横,但也知道“官逼民反”的干系有多大!真要把这几百人逼反了,就算最后能镇压下去,他这个小税曹也绝对脱不了干系,上官怪罪下来,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

他眼神闪烁,扫过眼前这群虽然瘦弱却眼神决绝的屯民,又看了看远处那些闻讯赶来、站在田埂上观望的其他屯田营的人影,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硬来,恐怕真要出事;但就这么算了,税收不上来,同样无法交代。

就在这时,张伟悄悄碰了徐元直一下。徐元直会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税曹躬身一礼,用尽量文雅的口气说道:“大人明鉴!我等皆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岂敢造反?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可否请大人回禀上官,陈明我等困苦,恳请宽限时日,或者……酌情减免?我等……愿立下字据,待秋收之后,定然想法补齐!”

他这话,给了税曹一个台阶下。既表明了困境(活不下去),又表达了服从(秋后补交),还暗示了可能的后果(逼反)。

税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徐元直,见他谈吐不像普通农夫,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他沉吟片刻,脸色变幻,最终冷哼一声:“哼!巧言令色!本官今日暂且记下!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后若再交不齐,休怪本官法不容情!我们走!”

说罢,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胥吏和空车,灰头土脸地走了。他需要时间向上峰汇报这里的情况,也需要权衡利弊。

胥吏一走,打谷场上的人群顿时像抽空了力气般,瘫倒一片,哭声、骂声、庆幸声混杂在一起。

“成了……暂时……挡回去了……”王老汉踉跄一步,被张伟扶住,老人额头上全是冷汗,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徐元直也长舒一口气,感觉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张伟看着胥吏远去的背影,眼神却依旧凝重。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回合。五天时间,不过是缓刑。官府绝不会轻易放弃这笔税收。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但无论如何,他们今天,用集体的勇气和微弱的智慧,赢得了一次喘息的机会。这簇在绝望中点燃的星火,第一次,灼痛了统治者的指尖。

反抗的种子,已经播下。 尽管前路依旧黑暗,但至少,他们证明了,即便是蝼蚁,被逼到绝境,也会抬头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