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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还没到,但屋里的火炉已经烧得发烫。陈三槐把最后一撮香灰倒进去,火焰猛地窜高,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那枚铜钱还贴在左眼上,滚烫的边缘几乎要烙进皮肉,可他不敢拿下来——这是唯一能让他看清阴债清单的东西。

清单上的字断断续续地闪,像被风吹散的烟灰。

**账户操作权限:主\/副体双通道运行中**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足足十息,喉咙里挤出一声笑:“合着我现在是合伙经营?还得跟自个儿影子分红?”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节奏歪斜,像是有人瘸着腿在走。他没抬头,只是手指微微一抖,算盘珠子自己弹了一下,发出短促的“叮”。

不是杨石头。

也不是林守拙。

是张黑子。

夜巡鬼差照例每晚子时前绕一圈,顺道看看有没有漏网的孤魂野鬼。可这次,他的脚步停在了院门口,半晌不动。

陈三槐慢慢把铜钱从眼皮上揭下来,指尖沾了一层油汗。他靠墙坐着,手摸到供桌下的三枚铜钱,一枚一枚用血画符,嘴里默念“照形驱邪诀”的第一句。

刚念到“影不随身,即为外邪”,窗外人影一闪。

张黑子踉跄着冲过院子,右腿从膝盖往下空荡荡的,裤管垂着,像根晾干的腊肠。他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哭丧棒,棒头磕在地上,发出“咯、咯”的闷响。

“三槐……救……”

声音卡在喉咙里,没说完。

院子里的影子动了。

它原本趴在地上,形状和陈三槐坐着的姿势一致,可就在张黑子踏进院门的一瞬,那团黑影突然膨胀,像墨汁遇水般迅速铺开,紧接着离地而起,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直扑过去。

一口咬住张黑子的小腿残端。

没有血。

但有咀嚼声。

“咯吱、咯吱”,像是在啃一根风干的竹笋。

张黑子整个人被拖向墙角,身影瞬间没入阴影,只剩一只工作证卡在砖缝里,晃了两下,掉了进去。

屋里静得能听见火炉里香灰爆裂的轻响。

陈三槐没动。

他盯着地面。

自己的影子已经缩回原位,静静趴着,头朝北,脚朝南,和他现在的坐姿完全一致。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

黑块已经爬到了腰际,热感不再是脉冲,而是持续的灼烧,像有根烧红的铁丝顺着经络往里钻。他试着抬手,指尖发麻,连铜钱都差点握不住。

“得想办法。”他说。

不是说给谁听,是说给自己。

他知道,再这么下去,不用等到天亮,他自己就会变成一具空壳,账本归影子管,名字归阴司记,连烧纸的人都不知道该写谁的名字。

他抓起火炉边的空白纸钱,准备再试一次三昧真火通灵。

刚要点燃,头顶的旧算盘突然震动起来,发出一阵机械女声,带着电流杂音:

“奈何桥VR导航系统紧急通告:检测到未经授权的拘魂程序运行,源头定位——阳间陈宅。”

声音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疑似非法实习拘魂员注册,编号Y-408,状态:已激活。”

陈三槐愣住。

下一秒,他猛地将那张空白纸钱扔进火炉。

火焰轰地腾起,蓝中带紫,屋内温度骤升。他盯着火光中的影子,只见那团黑影剧烈抽搐,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

然后,它张开了嘴。

一张泛黄的工作证从影子里滑出来,掉在供桌上,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

他伸手去拿。

证件照片上是张黑子的脸,眉头紧锁,眼神浑浊。下方多了一行红色印章,印泥未干,字迹清晰:

**实习拘魂员·编号Y-408**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资格认证方式:吞噬现役鬼差肢体并完成拘魂数据同步**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明白了。

影子不是失控。

也不是反噬。

它是被某个系统收编了。

就像阳间的临时工,干了活,录了指纹,发了工牌,从此就得打卡上班。只不过它的入职方式比较特别——吃掉正式员工的一条腿。

他缓缓把证件翻过来。

背面写着一行手写体,墨迹新鲜,像是刚盖上去的:

**建议追加剂量,记忆剥离进度已达78%,预计寅时前完成主体替换**

他认得这个笔迹。

是阴司内部稽查处的格式文书。

也就是说,这件事不仅有人知道,还有人批准了。

甚至……可能还在考核绩效。

他把证件放在火炉边,让火焰烤着那行红印。印泥开始融化,像血一样往下滴,在供桌上积成一小滩。

火光映着他脸上的补丁道袍,映着他露着脚趾的布鞋,也映着他左眼不断闪烁的阴债清单。

那行“呆账预备金:5000文”的提示还在,但字体变了,变得更细、更冷,像是换了审批人。

他伸手摸了摸眼皮。

不再有胭脂的触感。

也不再流泪。

可他知道,右眼的泪腺早就被祖宗们的骂声烧坏了。现在流不出泪,不是因为恢复,是因为彻底堵死了。

他低头看脚。

黑块已经漫过腰际,正往胸口爬。每一次呼吸,那团黑气就跟着起伏,像有生命一样。

他试着站起来。

刚一动,影子也跟着动。

不是同步。

是提前。

他念头刚起,影子的手已经抬起,指尖指向火炉。

他心头一紧。

这不是反应延迟。

是它开始预判了。

他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磕了磕桌角。算盘珠子没再乱跳,倒是火炉里的火焰忽然矮了一截,随即又猛地蹿高,烧得纸钱灰烬飞舞,在空中拼出四个字:

**非法拘魂**

他盯着那四个字,忽然笑了。

“合着我还得感谢你通报?”

话音未落,屋顶的算盘又响了,这次声音更急:

“警告:检测到阳间拘魂行为,违反《幽冥律例》第十三条,所有关联账户将被冻结七日,并启动信用审查程序。”

陈三槐眯起眼。

“你刚才不是说源头在我这儿吗?现在又要冻结我?”

算盘沉默两秒,机械女声再次响起:

“系统记录显示,拘魂行为由‘陈三槐(副体)’执行,与主体现行账户无关。主账户将作为受害方接受补偿,补偿形式为减免阴债三千文。”

他笑出声来。

“好家伙,我还成受害者了?那我要是告它诈骗呢?能不能赔我一条腿?”

算盘没再说话,只是轻轻震了一下,像是在关机。

屋里重归寂静。

只有火炉里的灰烬还在飘。

他低头看胸前的黑块。

已经爬到了锁骨下方,再往上,就是心口。

他伸手摸向供桌下的铜钱袋,掏出最后一枚开光铜板。这是师父留下的,据说能镇邪破妄。

可现在,它冷得像块冰。

他把它贴在胸口,压住黑气蔓延的位置。

一秒。

两秒。

三秒。

黑气停了一下。

然后继续往上爬。

像是在笑。

他收回手,把铜钱放回袋子里,动作很慢。

他知道,常规手段没用了。

这已经不是驱邪,也不是还债,而是一场账户争夺战。对方不是要他的命,是要他的身份——他的名字、他的功德、他的记忆,全都要换成另一个版本。

而他,正在被一点点删除。

他抬头看向窗外。

月光斜照进来,院子里空荡荡的,砖缝里的工作证不见了,像是被人捡走,又像是被影子吞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火炉边的证件。

还在。

他翻开背面。

那行“建议追加剂量”的字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小的红色指印,像是有人用拇指按上去的。

他盯着那枚指印,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像极了他小时候偷看王寡妇洗澡,被师父一巴掌扇在地上时,按在额头上的镇魂印。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纸尿裤的松紧带“啪叽”弹起,打在大腿上。

他顾不上疼。

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一切了。

不是陆离。

不是汤映红。

是那个一直躲在地府养老院里,抱着机顶盒跳广场舞,投资被骗还嘴硬说“下次一定回本”的老头。

是他太爷爷。

只有他,才有资格在阴司系统里留下这种级别的审批痕迹。

也只有他,才会用这种方式——一边害他,一边救他,一边推他进坑,一边又偷偷塞张纸条提醒别睡着。

他攥紧证件,指节发白。

屋外风停了。

火炉里的火焰静止了一瞬。

影子趴在地上,头微微偏转,嘴角似乎向上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