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牙元宝还卡在陈三槐的指缝里，血顺着牙尖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那张泛黄的羊皮纸上。纸面吸了血，原本模糊的边角突然显出细密纹路，像是某种加密账目被活体墨水唤醒。他没擦，也没叫疼，只是把右眼皮往上一掀，让金泪悬在睫毛根，不敢落。
他知道这玩意儿一旦沾纸，就会自动翻译阴司条款——但翻译出来的，从来不是人话。
金泪终于撑不住，啪地砸下去。羊皮纸“刺啦”一声卷边，像被烙铁烫过，浮出三行小字：
“三生债转股协议：债务人死后灵魂自动转入阴阳账房编制，服役期三百年起，可抵三代直系亲属阴债。”
“服役内容：审核游魂申报材料、校对生死簿错别字、轮值奈何桥催缴系统。”
“备注：工作期间不得请假、不得罢工、不得投胎，表现优异者可申请延长服务年限。”
陈三槐盯着“校对错别字”那一行，笑了一声。他认得这文风，跟当铺账房墙上贴的《文明服务守则》一模一样，连错别字都抄错了——上回他看见“禁止喧哗”写成了“禁止宣哗”。
他把辣条金箔揭下来，贴在右眼框上。金箔一沾皮肤，嗡地一震，脑子里重播的“血脉清偿协议”语音顿时卡顿，像是老式磁带进了沙。他趁机咬破舌尖，把血抹在羊皮纸背面，逆着纹路划出算式。
血线刚走完第七笔，纸角突然浮出一个极小的“刘”字水印，一闪即逝。
他手指顿住。
太爷爷账户后缀的事，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过。这协议要是早年签的，说不定真跟那老头脱不了干系——八成又是在地府养老院赌输之后，拿家族信用换了个“金融创新试点”头衔，结果把坑埋到了他这一代。
他把纸翻过来，用指甲盖在“担保人”栏抠了抠。指腹传来轻微凹陷，像是有人用隐形墨水补过字。他对着光一照，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他把狗牙元宝往太阳穴上一按，任它啃进去半分，疼得眼前发黑，再看时，那栏底下浮出两字：陈父。
字迹很淡，像是写完就后悔了，拿橡皮蹭过。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整张羊皮纸突然自燃。火苗青灰色，烧得极慢，灰烬不落，反而在空中拼出四个大字：
担保人：陈父
烧完的瞬间，虫洞那头的黑气猛地一缩，随即炸开。一道投影从黑洞里爬出来，站在塌陷的坟地中央，穿阴司高定黑袍，领口别着微型算盘胸针，脸上挂着那种你欠了三百年利息他还微笑的服务表情。
陆离判官。
“协议已激活。”他说，声音像是从自动客服系统里抠出来的，“陈父签署之《祖坟保全补充条款》已于七年前转入执行阶段，您作为唯一继承人，自动承接全部权利与义务。”
陈三槐没动，只把狗牙元宝往肉里又按了半分。疼感能让他分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正在发生的操蛋现实。
“我爹签的是救坟合同。”他说，“不是卖身契。”
陆离没回答。只是抬起判官笔，轻轻一划。
当铺方向的地皮裂开，数十具棺材破土而出，像被无形的线提着，缓缓升空。它们按陈家族谱顺序排列，棺盖上的族徽连成一片，血光流转，最终拼成一个巨大的旋转咒文，悬在祖坟上空。
咒文一转，陈三槐鬓角沾的纸灰突然飘了起来，在空中凝成半个符形，转瞬又散。
他认得那形状。简化篆体，少一横——是“往生券”的“往”字。
但他没时间细想。虫洞深处传来一阵断续的电子音，像是信号不良的直播连线。下一秒，孙不二的脸从黑气里冒出来，像素块一块一块地拼，背景是地府证券交易所的大厅，红绿箭头满屏乱跳。
“三槐！”孙不二的声音卡顿，“你……你被……上市了！”
画面一闪，换成VR导航视角。镜头推进，陈三槐看见“自己”的尸体正躺在一具水晶棺里，额头贴着条形码，脚边立着电子屏，滚动播放：
“灵魂资产代码：ch-3h13
资产评级：b+（可质押，限地府金融机构）
挂牌价：3.7亿阴德点
备注：含祖坟数据接口使用权，支持远程审计。”
“谁他妈准你们上市的？”陈三槐一把抓起算盘残珠，狠狠砸向三维模型中心。
珠子撞上光幕，模型剧烈震荡。就在这瞬间，坟前所有烧过的纸钱突然自燃。火舌卷起，纸灰不散，反而凝成人形，一个接一个从火焰里走出来。
陈家列祖列宗。
他们穿着不同时代的寿衣，有的还戴着纸扎瓜皮帽，有的手里攥着烧糊的功德簿。没人说话，只是齐刷刷抬头，看向空中那道血色咒文，然后同时张嘴：
“快烧往生券！否则魂归不得！”
声音叠加在一起，像是千人合唱，震得虫洞边缘的纸灰网簌簌发抖。
陈三槐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不对劲。祖先们向来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娶媳妇、什么时候给他们多烧点纸别墅，从没集体发过什么“往生券”警告。这更像是某种预设程序，被血色咒文触发，自动播放的应急广播。
他正想开口，忽然看见人群里的太爷爷。
老头没说话，也没张嘴。只是抱着他那台智能机顶盒，屏幕朝外，缓缓打出一行字：
别信股权，信香火
字一显现，立刻被风吹散。
可陈三槐记住了。
他低头看手里的狗牙元宝，血已经浸透了牙缝，金光被噬得只剩一丝游丝。他知道这玩意儿是当铺的追踪器，也是陆离的监听设备，但他一直没扔——因为疼。
疼让他清醒。
他把元宝从太阳穴拔出来，血顺着额角流进眼睛。他没擦，只是抬起手，将最后一丝金光对准空中那道血色咒文。
“你说我爹签了协议。”他声音很平，像是在问明天天气，“那他知不知道，这玩意儿会把我变成地府打工人？”
陆离依旧微笑：“签署时已进行全息告知，流程合规。”
“告知？”陈三槐冷笑，“你拿什么告知？VR演示？还是让他看了一段孟婆汤味的广告片？”
陆离没答。只是抬起判官笔，指向水晶棺里的“陈三槐尸体”。屏幕上数据刷新：
“灵魂绑定进度：68%
建议操作：立即焚烧往生券完成认证”
陈三槐盯着那串数字，忽然弯腰，从道袍补丁口袋里摸出一叠滞销冥钞。那是杨石头上个月送的千纸鹤折的，印着“信用土地”防伪标志。
他抽出一张，咬破手指，在背面写了两个字：
香火
然后他把纸钞往地上一摔。
火没点，纸也没燃。但就在落地瞬间，虫洞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滴”——像是某个系统，被扫了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