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的小嘴又动了一下，发出那个音节的时候，陈浩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他本来正轻轻拍着婴儿床的栏杆，节奏很慢，像是哄睡的节拍器。可那一声“爸——”出来之后，他的手就停在半空，连呼吸都收住了。
苏珊原本靠在他肩上，眼睛闭着，像是快睡着了。那声音一响，她立刻睁开眼，目光先落在孩子脸上，然后转向陈浩。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下，搭上了他的手腕。
卡尔一直坐着没动，笔记本已经合上很久了。这时候他也没说话，只是把头抬起来，盯着婴儿床的方向，眼神比平时亮了一点。
娜娜的指示灯原本是稳定闪烁的，现在突然缓了下来，频率变低，像是进入了某种待机状态。投影早就关了，房间里只剩壁灯的一圈暖光，照在每个人脸上都很柔和。
“这……”陈浩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这是叫我？”
“发音指向性明确。”卡尔低声说，“声波分析显示，元音结构接近‘爸爸’的首音节，重复概率高于随机发声。”
“你就不能说句人话？”陈浩瞪他一眼，嘴角却往上翘了，“他就是叫我！听见没，我儿子喊我了！”
苏珊轻轻掐了他一下：“小点声，别吓着他。”
“我没激动。”陈浩嘴硬，“我就是……觉得这事儿挺神奇。我以前考试都不及格，现在居然能当爹，还能被亲儿子叫一声，你说这事多离谱。”
苏珊笑了：“你不是还活着回来了吗？在外星熬了三年，连毒藤都能啃，喊你一声算什么。”
“那不一样。”陈浩摇头，“那时候是死撑，现在是……怎么说呢，心里踏实。”
他低头看着乐安。小孩已经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小手松开了刚才抓着的布条，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只刚吃饱的猫。
“我以前最烦写作文。”陈浩忽然说，“老师让写《我的父亲》，我写了半页就交卷，写的是‘我爸天天打麻将，我妈管钱，我负责吃饭’。”
苏珊噗嗤笑出声：“那你现在想写啥？”
“我现在能写三千字。”陈浩咧嘴，“标题就叫《我爸是我儿子喊的第一声》。”
屋里安静了一瞬，然后三个人同时笑出来。笑声压得很低，但震动感特别真实，在胸口来回撞。
娜娜忽然开口：“今日对话情感波动检测完成。关键词‘家人’出现四十七次，‘记得’三十九次，‘谢谢’零次。”
大家愣住。
“你们没有说谢谢。”娜娜的声音还是平的，但语调比平时软了些，“可呼吸同步率、视线停留时间、微表情变化均符合深度情感共鸣状态。建议将本次记录归档为‘家族记忆·第二卷：感恩时刻’。”
陈浩鼻子一酸：“行啊，存着吧。等乐安长大谈对象，我就放给他对象听，看谁敢嫁我们家。”
“你吓不跑人的。”苏珊靠回他肩上，“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那种嘴上逞强，其实连蚊子咬都舍不得拍的人。”
“我那是环保。”陈浩辩，“蚊子也是生命。”
卡尔突然站起身，走过去把笔记本塞进外套内袋。这个动作很轻，但他做得很认真，拉链拉到顶，还按了按。
“你不记了？”陈浩问。
“今天不用记。”卡尔说，“我知道这些事不会忘。”
屋子里又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但没人想离开。
苏珊闭着眼，手指慢慢绕着陈浩的袖口边角。她的呼吸变得平稳，像是又要睡着了。
“以前我总想着回去。”她忽然轻声说，“就想活着回地球，看看街边的奶茶店还在不在，能不能再吃一碗热汤面。可现在……真回来了，反而觉得，能这样坐着，听着你们说话，看着乐安睡觉，就是最好的事。”
陈浩点头：“我以前连作业都不想写，现在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你们在不在。”
“你变了。”苏珊说。
“你也变了。”陈浩笑，“以前看见老鼠都能尖叫十分钟，现在毒藤划破腿都是你先冲上去掰开的。”
“你不也一样。”她睁开眼，“明明怕得要死，还非说‘战术调整’。”
“那不是怕。”陈浩摆手，“我是战略性后退。”
卡尔坐在原位，没再动。他的视线在陈浩和苏珊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乐安身上。那眼神不像在观察，也不像在分析，就是单纯地看着。
娜娜的指示灯一闪，再闪，像是在回应某种无声的节奏。
“我们真的……”陈浩望着婴儿床，声音越来越低，“拥有了最珍贵的一切。”
话落之后，没人接。
苏珊的头重新靠回他肩膀，呼吸渐渐均匀。卡尔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轻轻点了两下，像是在敲一段只有他自己懂的密码。
娜娜的系统界面自动弹出一条提示：【情感归档完成。命名：家族记忆·第二卷。存储路径：家庭核心数据区。访问权限：全员开放。】
她没念出来，只是把光源调得更暗了些。
乐安在梦里动了下手，小脸皱了下，又舒展开。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翻身趴好，继续睡了。
陈浩的手慢慢抬起来，摸了摸苏珊的头发。她的发丝蹭过他的掌心，有点痒。
“你说他以后会不会也听我们讲星球的事？”苏珊闭着眼问。
“当然。”陈浩说，“我还打算让他写篇作文，题目就叫《我爸我妈怎么在外星活下来的》。满分六十，我要求他至少拿五十八。”
“老师会以为他瞎编。”
“那就让他们查资料。”陈浩哼一声，“娜娜数据库里全有，照片视频定位坐标，哪天刮风下雨我都记得。”
娜娜轻声说：“第两百零三天，苏珊用烧焦的木棍在石板上写下：‘如果有人找到这块石头，请告诉地球，我们活到了今天。’”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
陈浩仰头靠在沙发上，呼了口气：“那时候真是惨。吃的是怪味根茎，喝的是泥水，睡觉还得轮流守夜。可居然也过来了。”
“因为不是一个人。”苏珊说。
“可不是嘛。”陈浩转头看她，“要搁以前，我这种懒胖子早放弃了。考试都不愿多写一道题，哪敢想能在外星活三年。”
“你变了。”苏珊看着他，“变得让我认不出。”
“你也变了。”陈浩笑，“以前连蟑螂都怕，现在能徒手掰开毒藤救我。”
“谁让你那么蠢。”苏珊瞪他一眼，眼里有光。
卡尔慢慢把笔收进口袋，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沉沉，没有星星看得见。
“我在母星时，任务是观察与记录。”他说，“不介入，不共情，不建立羁绊。可在这颗星球上，我学会了等待一个人吃饭，学会了听不懂笑话也跟着笑，学会了……为别人的痛苦感到难受。”
“那你现在还是观察员吗？”陈浩问。
“不是了。”卡尔说，“我是家人。”
娜娜的投影渐渐淡去，地形图消失，只剩一片柔和的光晕。她的指示灯缓闪，像呼吸一样平稳。
“所有对话内容已归档。”她说，“命名：家族记忆·第一卷。”
“以后讲给乐安听。”陈浩望着婴儿床，“让他知道他爹妈年轻时多狼狈。”
“建议加入生理数据对比。”卡尔说，“比如你在第三个月体重下降十二公斤的真实原因，并非锻炼，而是食物短缺。”
“别揭老底啊！”陈浩捂脸，“我好不容易在他妈心里维持的形象。”
苏珊轻笑，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头靠回陈浩肩上。她闭着眼，呼吸变慢。
“累了？”陈浩问。
“有点。”她声音很轻，“但不想错过。”
“那就听着。”陈浩握住她的手，“还有好多事没说呢。比如那次我偷吃储备粮被娜娜抓包，罚我去挖矿三天；还有卡尔偷偷修好收音机，放了一首老歌，结果被我发现他听了整整十遍……”
娜娜的屏幕微亮，自动调低了音量。
卡尔没反驳，只是把笔记本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摩挲封面边缘。
客厅里只剩下陈浩低低的声音，讲述着遥远星球上的风沙、饥饿、争吵和拥抱。那些曾经以为活不到明天的日子，如今说起，竟带着笑。
乐安在梦里动了下手，小脸皱了皱，又舒展开。
陈浩停下来，看向床里。
“这小子睡得真香。”
苏珊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他肩膀上。卡尔坐着没动，眼神落在熟睡的孩子脸上。
娜娜的指示灯一闪，再一闪，像守夜的人轻轻点头。
陈浩刚要继续说，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响动。
乐安的小嘴张了张，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像是“啊”。
陈浩屏住呼吸。
下一秒，那小嘴又动了一下。
这次更清楚。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