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新城的夜，带着末世重建后特有的、混杂着潮湿与尘嚣的气息。高大的写字楼如同沉默的墓碑，不少窗户依旧漆黑，只有零星灯火顽强地亮着，其中一盏，属于这座钢铁丛林里一个相对“温暖”的角落——王小虎的家。
客厅里灯光不算明亮，只开了沙发旁的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将两个男人的身影拉长，投在简洁的墙壁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和一股压抑的酒气。茶几上散乱地放着几个空了的啤酒罐，还有半瓶度数不低的威士忌。
王小虎靠在单人沙发里，身体放松，但那双即使在昏暗中也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思索的影子。他穿着家常的灰色t恤，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粗糙的布面。坐在他对面长沙发上的詹姆斯，状态则要狼狈得多。
詹姆斯昂贵的丝绸衬衫领口被扯开，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精心打理的发型早已凌乱，几缕金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头颅深深埋下，双手烦躁地抓着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懊悔：
“**猪！**小虎，你知道吗？楚云飞他就是一头彻头彻尾的蠢猪！傲慢！固执！不知所谓的匹夫之勇！” 詹姆斯猛地抬起头，眼白布满了血丝，脸颊因酒精和激动而涨红，“我他妈瞎了眼！怎么会把这关乎整个台南，甚至关系到我们未来对东大洋辐射岛链战略的关键谈判，交到他手里？！他脑子里只有他那套‘世安军天下无敌’的狂热！他根本不懂什么叫谈判！不懂什么叫政治手腕！他只会把事情推向最糟糕的深渊！”
他抓起茶几上还剩一小半的威士忌杯，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今天…今天在将军的办公室…小虎…你没看到…” 詹姆斯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小虎，瞳孔里残留着无法消散的恐惧，“将军…他没打我，没骂我…一句话都没说…”
他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又置身于那间气压低得足以让人窒息的顶层办公室：“他就那么…看着我。用一种…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眼神。” 詹姆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不是愤怒，不是质问…是失望。深深的，冰冷的，彻底的失望。就像…就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我的心肝脾肺肾…比直接揍我一顿还难受一万倍！那个眼神，无声地告诉我：詹姆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你犯了一个愚蠢至极、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的错误！”
王小虎沉默地听着，拿起自己面前的啤酒罐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中同样升起的凝重。他理解将军那种眼神的份量。那不针对能力，而针对判断力与忠诚的动摇。那眼神意味着将军心中那杆秤，对詹姆斯的信任砝码，正在剧烈地减少。
“明天…” 詹姆斯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哑，他重重靠回沙发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明天台湾的林正源，就要坐着我们的运-20飞来广州了…将军说，谈判还是由我负责…”
他猛地又坐直身体，急切地望向王小虎，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寻求庇护的渴望：“但是小虎！你知道的！将军他…他还会相信我多少？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楚云飞被扣在台南，生死不明（他自动忽略了卡尔小队的存在），我们世安军的面子被他楚云飞连带我们丢了个干净！将军他…他会不会已经在考虑换掉我？甚至…甚至把我直接丢进‘冷库’？”（意指权力边缘化或更严重的处置）
王小虎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自信张扬、此刻却像个溺水者般绝望无助的同僚兼兄弟，心中五味杂陈。他放下啤酒罐，坐直了身体，声音低沉而沉稳：“詹姆斯。”
他这一声呼唤，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詹姆斯的絮叨骤然停顿，充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聚焦在他脸上。
“别自己吓自己。”王小虎的语气很肯定，“老大不是那样的人。他赏罚分明，但绝对不小气，更不会因为一次失误就彻底否定一个人。他对你的能力，是认可的。否则，他不会把明天这么重要的谈判，还交给你。” 王小虎的目光直视詹姆斯，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诚，“楚云飞的错，是他自己的性格缺陷引燃的火药桶，烧到了我们所有人。但我们不能被这把火烧掉理智。将军让你继续负责，就是给你亡羊补牢的机会！你要做的，是抓住它！用明天谈判桌上的结果，把丢掉的面子，十倍地挣回来！而不是在这里像个娘们儿一样后悔、害怕！”
王小虎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詹姆斯混乱的心上。他那惶恐的眼神慢慢聚焦，一丝被点醒的光芒浮现出来，虽然恐惧和压力仍在，但至少混乱的思绪被强行掰回了正轨。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找回一丝往日的镇定：“对…你说得对，小虎。我…我得抓住明天！必须抓住！”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钥匙转动声。客厅沉重的防盗门被推开，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王小雨回来了。
她穿着一条样式简单但质地柔软的米白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面容清丽，气质温婉，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环保袋，似乎是刚下班或者从什么地方回来。她的出现，仿佛将这间被烟草、酒气和焦虑充斥的房间瞬间注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
“哥，詹姆斯特使。”王小雨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带着天然的温柔和礼貌。她换上拖鞋，目光扫过茶几上的空酒罐和威士忌，又落在两个男人明显疲惫和紧张的脸上，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詹姆斯看到王小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瞬间挺直了腰背，脸上迅速挤出他标志性的、极其夸张热情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凌乱的发型和通红的眼睛映衬下显得颇为滑稽。他慌忙站起身，甚至因为酒意和慌乱踉跄了一下：“哎哟！是小雨啊！回来啦？这么晚辛苦了！快坐！快坐！” 态度近乎殷勤。
王小虎也站了起来，眼神柔和了许多：“小雨，回来了。”
王小虎和王小雨这对姐弟，在整个世安联盟核心层里地位极为特殊。他们并非最早跟随李峰起家的人，甚至并非军人出身（王小虎是后来加入并快速晋升），但他们与李峰之间那种超越上下级、近乎亲情的关系，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尤其是王小雨，她那温柔娴静的气质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反而让她成为将军身边一个极其重要且无人敢轻视的存在。詹姆斯此刻的姿态，无疑是在竭力抓住任何一丝可能带来转机的稻草。
“嗯，刚忙完社区图书馆的事情。”王小雨将环保袋放在玄关柜上，声音依旧温和，目光却带着一丝不赞同地掠过那些酒瓶，“哥，詹姆斯特使，你们别喝太多酒了，伤身体。这么晚了，心事再重，也要注意休息。” 她的关心很自然，点到即止，没有追问任何细节，却清晰地表达了她的态度。
“是是是！小雨说得对！” 詹姆斯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我们这不就聊聊天，谈点工作嘛，酒…酒就是助助兴！马上就不喝了！绝对不喝了！”
王小虎也点了点头：“知道了小雨，你快去休息吧，我们一会儿也散了。”
“那你们也早点休息。”王小雨的目光在王小虎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抹温婉的浅笑。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客厅里再次只剩下两个男人和那股沉闷的气氛，但王小雨的出现，无疑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短暂地隔绝了部分焦虑和绝望，带来一丝虚幻的平静。
看着妹妹的房门关上，王小虎脸上的柔和迅速褪去，恢复了之前的凝重。他拿起桌上的威士忌瓶盖，盖了回去，动作干脆利落。“差不多了，詹姆斯。我送你下去。”
珠江新城的夜晚，风带着一丝入秋的凉意和水汽，吹散了楼宇间白日残留的燥热，也吹得人心头更加萧瑟。路灯的光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昏黄的光斑。
王小虎陪着詹姆斯走到他那辆世安军配发的、线条硬朗的黑色越野车旁。夜风吹拂，詹姆斯被酒意和情绪激荡出的那点热气迅速消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敞开的西装外套。
“小虎…” 詹姆斯拉开车门，却没有立刻坐进去，而是转过身，背对着车内仪表盘微弱的光芒，面向王小虎。他脸上的夸张笑容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抹挥之不去的恳求。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之前的惶恐被一种更深的算计取代。
“明天…很重要。” 詹姆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慎重，“林正源…是头老狐狸。这次台南的事情，他占了楚云飞的便宜，以为捏住了我们的软肋，明天肯定会狮子大开口。”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灼灼地盯着王小虎，“谈判桌上，我会尽全力周旋，争取最好的条件。但是…小虎…”
他向前凑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焦虑的气息：“万一…我是说万一！谈判不顺，或者将军那边…对我的表现依旧不满意…你能不能…看在咱们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份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最恰当的词句，最终，选择了最直白也最揭示他心底恐惧的表述：“…帮我…在将军面前…说句话？”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王小虎站在路灯的光晕边缘，身形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詹姆斯。他听懂了詹姆斯的潜台词：詹姆斯害怕了，害怕将军的失望会转化为实质性的惩罚，甚至动摇他的地位。他需要王小虎这个将军最信任的近卫军统领、将军视若亲弟般的存在，在他可能失势时，成为一道保险，成为能吹进将军耳朵里的“枕头风”。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几秒。远处传来巡逻车队驶过的引擎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王小虎终于动了。他抬起手，不是拍詹姆斯的肩膀，而是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按在了詹姆斯扶着车门的手背上。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糙和老茧。
“詹姆斯，” 王小虎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没有丝毫敷衍，也没有任何承诺，“做好你该做的。老大心里，有数的。”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詹姆斯内心的恐惧，“其他的，不必多想。”
说完，他收回手，对着詹姆斯点了点头，示意他上车。
没有明确的承诺，只有那句“老大心里有数”和“做好该做的”。但这对于此刻的詹姆斯来说，已经足够了。王小虎没有拒绝，没有表现出厌恶，甚至还带着一种安抚意味的肢体接触。这代表着一种默许，一种在最坏情况下，王小虎可能会基于情谊伸出援手的可能性。这就够了。
詹姆斯眼中那抹深深的恳求和算计缓缓褪去，转而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强烈疲惫的释然。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谢了，兄弟。” 他声音沙哑地说完，不再犹豫，弯腰钻进了驾驶座。
引擎低沉地启动，车灯划破黑暗。王小虎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黑色越野车汇入稀疏的车流，消失在珠江新城迷宫般的楼宇深处。夜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短发，他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路灯映照下，闪烁着如同磐石般冷硬而坚定的光芒。
海峡彼岸，台湾省台南市。
远离了末世后依旧喧嚣混乱的市区中心，在一处相对僻静、安保森严的独栋老别墅里，灯光柔和。
不同于詹姆斯那边的混乱与惊恐，这里的气氛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诡异的宁静。别墅的书房点着暖黄的台灯，红木书架上书籍整齐，空气中飘散着上等沉香袅袅的烟气。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草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林正源穿着质地柔软的丝绸睡袍，负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并非繁华夜景，而是别墅后方一片相对空旷的私人绿地，再远处，是台南市郊模糊的、笼罩在夜色中的轮廓线。他六十岁的脸庞在柔和灯光下显得松弛了许多，但那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依然刻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凝重。
明天。明天就要飞往广州了。
去见那个男人。那个在楚云飞口中如同魔神降世、动辄屠城灭地的世安军统帅，李峰。
林正源纵横台南地下世界数十年，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狠角色。他自认早已心如铁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然而此刻，一想到明天即将面对那个仅仅通过一个疯子的描述就让他遍体生寒的存在，一股久违的、冰冷的不安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楚云飞那疯狂的眼神，那带着血腥味的描述——清晨山坡上的钢铁洪流，福州体育场万人哭嚎后被机枪扫射的画面，李峰那冰冷无情的“屠了”二字……这一切，如同梦魇般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他知道楚云飞有夸大的成分，为了震慑他。但作为同样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他更能分辨出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实的残酷底色。世安军的强势崛起，其横扫东南的铁血手段，绝非空穴来风。李峰，绝对是个狠角色，一个比他林正源见过的所有“狠角色”都要可怕得多的存在。
他扣下楚云飞，既是面子问题，也是想以此为筹码，在谈判中为台南争取更多自主权，甚至更好的价码。但现在，他隐隐觉得，自己扣下的，可能不是一个筹码，而是一枚随时会引爆、将他们台南所有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正源，” 一个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正源身体微微一震，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的妻子，一位保养得宜、气质温婉的妇人，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参茶，轻轻走到他身边。她将茶杯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然后伸出手，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了林正源有些冰凉的手。
“还在想明天的事？” 妻子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林正源没有回头，只是反手握紧了妻子温暖的手，仿佛汲取着力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重的叹息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是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心里…有点不踏实。那个李峰…不是一般人。楚云飞那个疯子的话虽然夸张，但…空穴不来风啊。”
妻子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她的目光也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里带着担忧，但更多的是坚定：“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们台南，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们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兄弟，更有我们自己的道理。楚云飞动手在先，言语侮辱在先，我们扣人，占着理！明天过去，把话说开，把条件谈妥。他们世安军再强，也要讲规矩，总不能真的…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就…” 她终究没说出那个可怕的词，只是紧了紧握着丈夫的手，“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台南自己守住这一亩三分地，总比…总比被那些行尸走肉啃了强！”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小女儿般的倔强，却也透露出末世挣扎求存的坚韧。
林正源听着妻子的话，烦躁不安的心绪似乎被这温言软语稍稍熨帖了一些。他转过身，看着妻子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意。他抬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妻子眼角细微的皱纹。
“是啊…占着理…” 他像是在安慰妻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总比喂丧尸强…” 他重复着妻子的话，声音低沉。
他端起那杯温热的参茶，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眼中的凝重和忧虑。他啜饮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名为未知与恐惧的巨石。
窗外，台南的夜空中，厚重的云层缓缓移动，遮挡了本就稀疏的星光。一片黑色的云翳，正沉沉地压在远方海平面的尽头，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足以改变海峡两岸命运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