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皇陵所在的位置比京城更早地染上了寒色。
几场秋雨过后,空气里浸透了潮湿的凉意。
这日清晨,若曦醒来时,便觉得右腿膝盖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深嵌入骨的酸胀感,虽不似前世那般痛彻心扉,却也足以让她动作滞涩了几分。
她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坐起身,用手掌覆上那处旧伤,隔着寝衣,也能感觉到一丝异常的凉意。
“怎么了?腿又难受了?”胤祯几乎立刻就醒了,撑起身子,眉头紧锁地看着她。自若曦有孕后期至今,他夜间总是格外警醒。
“不妨事,”若曦不想他担心,勉强笑了笑,“只是有些酸胀,老毛病了,天气一变就爱闹腾。”
胤祯却不信她这轻描淡写,直接伸手探向她膝盖,触手一片微凉。他脸色沉了沉,二话不说便翻身下床,扬声唤人:“去打盆热水来,要烫一点的!再把福晋常备的那个药油拿来!”
他回到床边,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腿轻轻挪到床边,自己则拉过一张矮凳坐下,将她那双在他看来纤细得过分的脚踝搁在自己膝上。他的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力道,却又在触及她肌肤时下意识地放柔。
“都说了让你昨晚别在窗口站那么久看月亮,”他语气里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心疼,“这山里头风硬,寒气重,你自个儿的身子骨自己不清楚吗?”
若曦看着他专注而担忧的侧脸,心中那点因旧疾复发而生的烦躁悄然散去。她任由他数落,没有反驳。前世,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疼痛,她只能自己默默忍受,或者在承乾宫冰冷的殿宇里,听着他隔着宫人传来的、不痛不痒的“好好歇着”的嘱咐。何曾有过这样实实在在的、带着体温的关切?
热水很快送来,芸香拧了热毛巾,胤祯却接了过去:“我来。”他试了试温度,觉得尚可,才小心翼翼地敷在若曦的膝盖上。滚烫的毛巾接触到皮肤,带来一阵刺麻的暖意,慢慢驱散着内部的寒湿。
他做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大手握着毛巾,一点点地覆盖、按压,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问:“烫不烫?力道重不重?”
若曦摇摇头,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前世,也是这样的秋雨日,她在御书房当值,腿疼得几乎站立不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胤禛抬头看了她一眼,只淡淡说了句:“既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她只是一个出了点小故障的物件。
而此刻,胤祯掌心粗糙的薄茧偶尔擦过她腿侧的肌肤,那细微的摩擦感,却比任何华丽的言语都更让她觉得真实和温暖。
热敷过后,他又倒出药油在手心搓热,然后覆上她的膝盖,开始用力揉按。药油辛辣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他按照太医教的手法,一下下,试图将那僵硬的关节揉开,将药力揉进去。
“你……”若曦看着他额角因用力而渗出的细汗,轻声道,“这些事,让芸香来做就好。”
胤祯头也不抬,手下力道不减:“她们手劲轻,揉不透。你这毛病是陈年旧伤,不用点力气,药力进不去,不管用。”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我知道,你这腿,是在浣衣局那七年,还有……当初为十三哥求情时落下的病根。我若早知……”
他没有说下去,但若曦明白他未尽之语。若他早知她在那深宫里受着这样的苦楚,或许当年会做出更激烈的事情来带她走。
“都过去了。”若曦伸手,轻轻覆在他忙碌的手背上,“现在不是有你在吗?”
胤祯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撞进她含着浅笑、异常温和的眼眸中。他心头猛地一热,一种被需要、被信赖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对,有我在。以后每逢阴雨天,我都给你揉。”
他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许下一个重要的承诺。
这时,摇车里的弘明被这边的动静扰醒,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挥舞着小拳头。若曦探头看去,笑道:“明儿醒了。”
胤祯立刻起身,几步跨到摇车边,熟练地将儿子抱起来。小小的弘明到了父亲怀里,立刻安分下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父母。
胤祯抱着儿子,又坐回若曦身边,让弘明面朝着她。小家伙似乎感觉到母亲身上熟悉的药油味和放松的气息,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你看,明儿都笑你了,”胤祯用下巴蹭了蹭儿子柔软的发顶,语气带着难得的调侃,“定是笑你阿玛手法笨拙。”
若曦看着眼前这一幕——担忧她的夫君,咿呀学语的稚子,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药油味混合着幼儿身上的奶香,窗外是萧瑟的秋雨,屋内却暖意融融。她腿上那点不适,在这浓郁的、实实在在的幸福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伸出手指,轻轻拭去弘明嘴角的口水,柔声道:“谁说的?我们明儿是觉得阿玛按得好,娘亲舒服了,他才高兴呢。”作为张晓的现代记忆觉醒、若曦并不愿意孩子称呼她为满人的额娘,所以弘明一直叫的都是娘亲,十四也没计较。
另一边的胤祯闻言,朗声笑起来,那笑声浑厚而畅快,驱散了秋日清晨所有的阴霾。
若曦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一片宁静。
她失去过,痛苦过,挣扎过,最终兜兜转转,来到了这个愿意用最朴实的方式温暖她、连她一身病痛都一并接纳的男人身边。
前程?权势?她抬眼望向窗外迷蒙的雨雾。那些东西,曾经困住了前世的张晓,困住了紫禁城里的马尔泰若曦,却再也困不住如今这个守着皇陵、守着夫君与孩子的完颜氏。
皇陵的日子过得慢。几场霜降下来,叶子就落得差不多了。
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风刮过山坳,带着哨音。
若曦坐在窗边的暖炕上,手里做着针线,是一件给弘明的小棉袄。
炕烧得温热,驱散了从窗缝钻进来的寒气。她的针脚不算顶好,但很细致。
前世在浣衣局磨糙了手指,如今养回来些,捏着细针仍有些笨,但她做得耐心。
膝盖还有些隐隐的酸,但比前几日松快多了。胤祯早上出门前,又盯着她喝了一碗浓浓的驱寒汤药,苦得她直皱眉。
弘明在炕里边爬,穿着厚实的棉裤,像只笨拙的小熊。他试图去抓炕几上的拨浪鼓,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若曦伸手轻轻拦住,把他揽回身边。小家伙也不闹,顺势靠在她腿上,仰头看她,嘴里“啊、啊”地叫着。
“乖,娘给你做好新衣裳,过年穿。”若曦放下针线,摸了摸儿子软软的脸颊。弘明抓住她一根手指,往嘴里塞。
芸香掀帘子进来,带进一股冷气。“福晋,王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胤祯已经大步走了进来,肩头落着些未拍净的寒尘。他先去炭盆边烤了烤手,等身上的寒气散了些,才走到炕边。
“今儿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么?”他伸手探了探若曦的膝盖,又低头看了看她脸色。
“好多了。”若曦把他的手拿开,“外头冷吧?喝口热茶暖暖。”
胤祯这才在炕沿坐下,端起芸香奉上的茶喝了一大口。他看着在若曦身边乱动的儿子,伸手把他捞过来,高高举起。弘明不怕,反而咯咯笑起来,小手挥舞着。
“这小子,沉手了不少。”胤祯掂了掂,脸上露出点笑意。
“你轻些,别摔着他。”若曦看着父子俩。
“我的儿子,哪那么娇气。”胤祯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放轻了些,把弘明抱在怀里。小家伙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扭来扭去,去抓他领口的盘扣。
若曦重新拿起针线,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还有弘明咿咿呀呀的声音。
“今儿去巡了西边的林子,”胤祯忽然开口,声音不高,“看见几只鹿,膘挺厚。过两日带人去看看,若能猎到,给你和明儿添件皮褥子。”
他如今管着守陵的一摊事,巡山、修葺、操练不多的护军,日子倒也充实。远离了京城的喧嚣和算计,他眉宇间那股郁气散了许多,人也平和了。
“你自个当心,山里路滑。”若曦说。她没问京城的事,他也不提。那地方,像是上辈子了。
胤祯“嗯”了一声,低头逗弄怀里的儿子。弘明抓住了他的手指,使劲往嘴里塞,口水糊了他一手。他也不嫌,任由儿子啃着。
若曦看着他。这个男人,曾经是康熙爷看重的小儿子,驰骋西北的将军,如今在这荒僻山陵,守着她和孩子,过得像个寻常的富家翁。为了娶她,他舍了可能争一争的前程,甘愿被圈在这方天地里。他从不说什么,可她心里明白。
前世她眼里只有那个坐在九龙椅上的男人,觉得他深沉难测,心怀天下,却忘了看看身边这个,心思简单,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对她好的人。
“看什么?”胤祯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
“没什么,”若曦低下头,继续缝手里的棉袄,“晚上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做点热乎的。”
“你看着弄就行。”胤祯不在意地说,又把注意力放回儿子身上。
窗外天色暗下来,芸香悄无声息地点亮了灯。昏黄的光晕铺开,笼罩着这一室安宁。
若曦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把小小棉袄拿在手里展平。弘明似乎知道是为自己做的,伸着小手来够。
她把棉袄递过去,小家伙抱住,用脸蹭着柔软的布料。
“傻小子。”胤祯低笑一声。
若曦也笑了。她起身,膝盖还是有些不适,但能忍住。她走到胤祯身边,从他怀里接过孩子。“该喂他了,你也歇歇,一会儿就吃饭。”
胤祯看着她和孩子,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