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沙粒，抽打在集结于村北沙荒地上的每一个人脸上，生疼。天色未明，一片铅灰，只有东方地平线透出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黑压压一片村民志愿者，裹着厚厚的棉衣，手里攥着铁锹、镐头，脸上混杂着早起的困倦、对严寒的畏惧，以及一丝几乎被风沙磨灭殆尽的期盼。他们面前，是家族划出的那片五百米长、如同丑陋伤疤的沙化地。
李二蛋站在一个稍微隆起的土坡上，身形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干燥的空气，肺叶一阵刺痛。眼前这群人，是他能动员的全部力量，也是他应对家族内部那场无声硝烟的唯一屏障。资金如何来的，他不能明说；家族里几房叔伯质疑、嘲讽甚至暗中下绊子的压力，他必须独自扛住。这片防护林，不止是防风固沙，更是他李二蛋在家族权力棋盘上，投下的一枚孤注一掷的棋子。
“乡亲们！”他的声音透过简易的扩音喇叭，在风中显得有些失真，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天，咱们脚下这块地，不再只是吃人的沙窝子！从今天起，它要变成能生金吐绿的防护林！”
底下响起一阵稀疏的掌声，更多的是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怀疑，依旧是主流。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打鼓。”李二蛋话锋一转，语气沉缓下来，“种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投入大，见效慢。大家手里都不宽裕，欠着账，心里揣着石头过日子。”这话说到了不少人的心坎里，场下渐渐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所以，今天开工，我们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仪式。”李二蛋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只用粗麻布缝制的公鸡，形态朴拙，甚至有些丑陋，唯有鸡冠用红布条缀着，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格外刺眼。“就给这第一棵树，请个‘守林将军’！”
人群一阵骚动，不明所以。
这时，一阵低沉的嗡鸣声由远及近。三架林业无人机如同巨大的钢铁蜻蜓，从临时机库中依次升起，旋翼搅动着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科技感，悬停在预定栽种区域上空。与下方手持传统工具的村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二蛋亲手接过一棵挑选好的、根系发达的杨树苗，走下土坡，来到早已标记好的第一个树坑前。几名核心的村民志愿者上前帮忙，稳稳地将树苗植入坑中，培土，踩实。整个过程，无人机的摄像头忠实地记录着。
然后，李二蛋庄重地将那只布鸡，用红色的丝带，牢牢地绑在了这第一棵树的树干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布鸡在风中轻轻晃动。
就在他系紧丝带，后退一步，准备宣布开工的刹那——
“喔喔喔——！”
一声清晰、嘹亮，甚至带着几分挑衅意味的公鸡啼鸣，陡然从布鸡身上爆发出来！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开工现场。
所有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随即，哗然之声四起。
“鸡叫了？！这布鸡活了？”
“天爷！这……这是啥情况？”
“神了！真神了！”
村民们脸上的困倦和怀疑瞬间被惊愕、不可思议甚至是一丝敬畏所取代。他们围拢过来，指着那只依旧在风中晃荡的布鸡，议论纷纷。这超乎常理的一幕，极大地冲击了他们的认知。
李二蛋看着众人的反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瞬。他抬起手，压下现场的嘈杂。
“大家静一静！”他提高了音量，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种混合了神秘与笃定的笑容，“这不是什么神迹，这是咱们‘守林将军’在试音！是咱们用上的新玩意儿，里面嵌了个小喇叭，连着网呢！”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着Iot喇叭的概念。“以后，这‘将军’不仅能定时打鸣，催大家上工，还能监测湿度、温度，帮咱们看护树林！”
科技的解释让一部分年轻人恍然，但那份突如其来的“神异”感，依旧在年长者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李二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要借助科技的力量，也要利用民间对这种象征物的心理认同。
接着，他话锋再转，抛出了真正的核心：“而且，咱们这‘守林将军’，还管着一件大事！”
他示意旁边一个助手拿来一个密封的陶罐。在李二蛋的示意下，助手小心地从布鸡腹部一个隐蔽的开口处，抽出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红绳系着的纸条。
“这是什么？”有人大声问。
李二蛋解开红绳，展开油纸，但他并没有念出上面的内容，而是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上面墨迹淋漓的字迹——那是一个村民的名字，以及其后一行清晰的欠债数额。
“这，”李二蛋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张老蔫家欠粮行的债据副本！原件，我已经赎回来了！而这样的纸条，每一只将来立在林边的布鸡肚子里，都有一份！对应着咱们在场许多人家欠下的债！”
场下瞬间炸开了锅！债务，是压在他们心头最沉的石头。
“我李二蛋在这里，对着这片天，对着这块地，对着这棵刚种下的树和打鸣的‘将军’立誓！”李二蛋的声音斩钉截铁，“从今天起，你们欠的债，由这片防护林来还！”
他指向那棵绑着布鸡的树苗，目光扫过每一张震惊而渴望的脸：“看见这棵树了吗？它会长！它会一天天变得高大、粗壮！它每长高一米，对应布鸡肚子里那张欠条，就会在风吹日晒雨淋里，自然腐烂掉一部分！等到这片五百米的防护林全部成材，绿树成荫那一天，就是你们所有债务，彻底烂光、一笔勾销之时！”
“树长一米，债烂一分！林成之日，无债一身轻！”
“这就是咱们的‘树长债消’计划！”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比刚才听到鸡啼时更加热烈、更加疯狂的欢呼声和掌声！希望，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希望，如同野火般在人群中燃起！他们看着那棵小小的树苗，看着那只晃动的布鸡，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和干劲。之前对李二蛋的怀疑，对项目的观望，在此刻几乎烟消云散。李二蛋的形象，在他们心中瞬间高大起来，从一个可能“瞎折腾”的富家子弟，变成了能带领他们摆脱困境的领路人。
“干活！为了咱的树林！为了咱不背债！”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人群轰然响应，拿起工具，冲向各自的作业区域。无人机也开始嗡嗡作响，精准地投下树苗，标记位置。整个沙荒地，瞬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战场。
李二蛋看着这鼓舞人心的场面，嘴角微微勾起，但眼底深处却无多少笑意。压力，并未减轻分毫。他此举，无异于将家族内部可能存在的矛盾，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转嫁和具象化到了这片树林上。那些债务，那些布鸡，都是他棋盘上的险招。
开工仪式持续了整个上午。临近中午，人群渐渐散去休息，只剩下无人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巡航作业。
李二蛋没有立刻离开，他踱步回到那第一棵“鸡啼树”下。布鸡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曳。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再次探向布鸡腹部的开口。他记得很清楚，早上放入纸条时，他特意将标记着“七房公账”的那张折了一个角，塞在最里面。那是他动用的一笔模糊了公私界限的资金，是他计划的核心，也是最怕被家族内部某些人发现的秘密。
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卷油纸包。抽出，展开。
一堆纸条中，他迅速找到了那张“七房公账”的欠条。折角还在。但是……他敏锐地注意到，纸条边缘似乎比记忆中多了一丝极细微的毛糙，像是被人匆忙打开又塞回时，指甲无意中刮蹭到的。
李二蛋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回，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四周。空旷的沙荒地，只有风声和无人机的嗡鸣。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工地，此刻寂静得有些诡异。
是谁？
是家族里哪一房派来盯梢的眼线？还是对他这套“树长债消”把戏起疑的债主？抑或是……其他隐藏在暗处，对他，对李家产业虎视眈眈的势力？
布鸡依旧沉默着，那声清晨的啼鸣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错觉。但李二蛋知道，那声啼鸣，不仅叫醒了村民的希望，也可能惊醒了暗处的毒蛇。
风雨，看来比他预想的，来得还要快。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片刚刚点燃生机的防护林，从种下第一棵树起，就注定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