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深处,一间宽敞却布置简朴的大厅。墙角堆着些未完成的模型与图纸,中央地面镶嵌着巨大的生铁火盆,炭火正旺,驱散了初春砖石建筑里残余的寒意。
周晏引着曹丕、贾诩进来,很自然地走到火盆旁一张铺着旧毡的宽大胡床前,也没讲究,就那么侧身坐了下去,一只脚曲起踩在床沿,手臂随意搭在膝头,靴底距离炭火的余温恰好一寸,似挨非挨。
曹丕跟着坐下,姿势比在府中时放松了些,只是腰背仍不自觉地挺着。他目光还残留着方才在各工坊间穿梭带来的震撼,那些精巧的机括、高效的农具、闻所未闻的透镜研磨……种种景象在他脑中盘旋,与自幼所读的圣贤书、所听的治国策论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改变现实的力量。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完全磨平的急切与困惑:
“老师,学生有一事不明。观这些工匠所造之物,皆精妙实用,利国利民。然他们之中,许多人甚至……目不识丁。他们的学问,他们的巧思,究竟从何而来?若无诗书经典熏陶,何以能创出这等器物?”
周晏正伸手在火盆上方烤着,闻言,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收回,在旧毡上蹭了蹭并不存在的灰。他侧过脸,看着曹丕那混杂着求知与疑虑的眼睛,点了点头,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子桓,昨日酒肆之中,你觉得那酱肉烩饼,滋味如何?”
曹丕一愣,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答:“甚美,汤汁浓郁,肉烂饼酥。”
“烹制这道菜的大厨,需要认识字吗?”周晏追问,嘴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曹丕语塞,随即恍然,“只需识得食材火候便可。”
“正是此理。”周晏脚跟无意识地在胡床边缘轻轻蹭了蹭,目光落回跳跃的炭火上,语气平缓,“匠人之学问,不在竹简帛书,而在手中器物,在日复一日的捶打琢磨之间。一个老木匠,闭着眼也能刨出平直的板子;一个铁匠,听风箱声便知炉火几分。他们的学问,是‘做’出来的,是血脉和经验里淌出来的。”
他顿了顿,空着的手在身前虚划,仿佛在梳理无形的脉络:“我将他们聚集于此,首要便是统一目标——建设北疆,稳固边防,强国富民。有了这个共同的大旗,他们便不再是各自为战的散匠,而是为同一件大事出力的‘同袍’。”
“其次,”周晏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锐利的光,“便是你方才在院里看到的,那面记功授爵的木牌。我明白告诉他们,也告诉天下人:在这里,手艺就是功勋!你祖上或许只是寻常匠户,你本人或许昨日还在为三餐发愁,但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肯拿出来,肯钻研改进,立了功,我就按军功给你封爵授田!蒲元献刀法得男爵,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你说,若你祖辈藏着一手绝活,在别处只能混口饭吃,在这里却能光耀门楣,你会不会拿出来?”
曹丕下意识地点点头。赏罚分明,尤其是打破出身界限的赏罚,对寒微之人的吸引力,他此刻已能真切感受到。
“再者,”周晏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引导式的耐心,“我不仅不禁止,反而鼓励他们交流。今日农具坊的一个卡榫想法,或许明日就能解决弩机连发的一个难题;冶炼匠人琢磨出的新火候,或许能让犁铧更坚硬耐磨。我定期组织各坊大匠集会,将难题抛出,集思广益。长此以往,只要目标一致,奖赏公平,交流畅通,技术便如同活水,自然奔涌向前。有些难关,非一人一时能破,但众人合力,时间积累,突破只是早晚。”
曹丕听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仿佛在消化这迥异于经学传承的“学问”生长模式。他眼中的困惑稍减,但更大的疑虑随之升起:“老师,学生明白了匠艺精进之理。然则,若天下皆重匠艺,匠人地位日隆,将来国家治理,又当托付何人?难道要让这些……不识诗书者,来执掌州郡,裁决讼狱吗?”
这是他身为统治者预备役最本能的担忧。技术的力量他看到了,但这力量若失控,或反过来侵蚀传统的治理根基,又该如何?
周晏闻言,忽然笑了起来,不是戏谑,而是一种洞悉世情的莞尔。他摇了摇头,靴尖轻轻点了一下地面:“子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从未说过,要让匠人来治理地方。治国如烹小鲜,火候、调料、食材,各有其职,岂能混淆?”
他坐直了些,目光变得郑重:“治理国家,调和阴阳,明断是非,需要通晓经史、明辨事理、熟知律令的读书人。冲锋陷阵,开疆拓土,需要勇猛善战、精通韬略的将军与谋士。此二者,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或缺。”
“而匠人与百姓,”周晏手指向下虚点,“乃是国之根基,是承载车轮的大地,是托举羽翼的风。他们耕种产出粮食丝麻,他们锻造铸造兵甲器具,他们建造屋舍城池。国家要强盛,要发展,靠的是他们的汗水与智慧凝结成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没有他们,读书人的策略便是空中楼阁,将军的勇武便是无刃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