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定元年的海风,似乎比永昌年间更加温润几分,带着一种抚平焦躁的柔和力量,轻轻吹拂着这支肩负着帝国远望的庞大航队。巨大的舰船,如同移动的城郭,坚定地劈开蔚蓝色的万顷波涛,在无垠的海面上犁开一道道绵长而洁白的尾迹,仿佛天神以巨笔在碧蓝画布上挥毫。
伏波号的舰首,主帅张煌言迎风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似水,投向那水天相接的渺茫远方。接替因积劳成疾而不得不留在岸上休养的朱成功执掌这次意义非凡的远航,他肩上的责任重于千钧。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航行,更是皇帝李天淳拓展海外见闻、巩固与未知世界联系、编织庞大贸易网络战略的关键一步。
副帅甘辉与刘国轩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甲板上,低声交换着意见,面前摊开着刘菲含参与绘制的、标注日益精细的海图,商讨着接下来的航向、风力利用以及各船补给物资的调配情况。
相较于前两次航行中时常遇到的紧张、波折甚至战斗,这次航行的开端,顺利得让人几乎有些恍惚。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以及新近加入团队、神情间总带着一丝审视与警惕的东瀛女武士山木云子,七人此刻正聚在甲板一侧,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时光。略带咸腥气息的海风撩动着她们的衣袂和发丝,也带来了远洋独有的自由气息。
更引人注目的是同行而来的三位新面孔——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她们曾是江南水乡风华绝代、诗画双绝的才女名妓,见惯了秦淮河的灯影桨声与金陵城的繁华烟云,如今却毅然抛却了熟悉的安逸,怀揣着对广阔天地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新生的渴望,勇敢地踏上了这充满未知的旅程。此刻,她们正凭栏远眺,面对眼前这无遮无拦、浩瀚到令人心悸的蔚蓝,忍不住发出低声的惊叹与议论。
“昔日读《庄子》,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只当是古人恣意想象,如今见此苍茫大海,方知天地之广阔,或真有我等无法想象的巨灵存在。”卞玉京轻声道,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吴侬软语的柔美,却多了几分历经世事后的沉稳。
顾横波依偎在沈云英身边,望着那似乎永无边际的蓝色,眼中既有迷醉也有一丝畏惧:“这海水蓝得如此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与西湖、长江的景致全然不同,真真是……荡人心魄。”
沈云英则目光炯炯,她身上带着几分将门之后的英气,虽初临大海,却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应和道:“确是如此。若非亲历,困于闺阁书斋,岂能想象世间有此等壮阔景象。”
就在这时,一向冷静、观察力敏锐的刘菲含突然抬起手臂,指向左舷远处的海面,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理科生特有的客观口吻:“看那边,海面有异常喷涌。”
众人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几股粗壮的水柱轰然喷薄而出,高达数丈,在明媚的阳光下,水珠折射出细小而璀璨的彩虹。紧接着,水面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向上顶起,数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阴影缓缓浮出海面。那是怎样的一种生物啊。黝黑光滑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如同最上等的墨缎,庞大的身躯蕴含着古老而磅礴的生命力。
它们悠然地呼吸着,喷出的水汽化作云雾,巨大的尾鳍时而慵懒地抬起,在空中划出充满力量的弧线,然后沉重地拍入水中,激起漫天白沫,发出沉闷如雷鸣般的轰响。
“是鲸鱼!”袁薇凭借其丰富的历史地理知识立刻辨认出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逍遥游》中的鲲,极有可能便是古人目睹此类海洋巨兽后,结合想象所描绘的神异之物。”
顾横波和沈云英不约而同地紧紧攥住了彼此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前的景象超出了她们既往所有的认知范畴。顾横波声音微颤,喃喃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这,这莫非就是鲲鹏之属?实在……实在是庞大得骇人魂魄。”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一种混合着震撼与渺小感的情绪攫住了她。
卞玉京相较于她二人要显得镇定些许,但那双惯看秋月春风的眼眸中,也难掩巨大的震撼与惊奇:“天地造化之神奇,竟能孕育出如此庞然巨物。与之相比,秦淮画舫、金陵台阁,都成了微末之物。今日得见,方知人身之渺小,天地之无垠。”
戚睿涵见她们如此,便笑着上前解释,试图缓解她们的紧张情绪:“它们叫作鲸鱼,虽是海中霸主般的体型,但并非都如传说中那般凶恶,很多种类性情其实是相当温和的。你们看那喷出的水汽,其实是它们呼吸时排出的气流和肺部水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又有两头体型稍小一些,身上布满浅色斑点的巨鱼缓缓靠近了船队,它们张着巨大的口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姿态并无攻击性。
“这是鲸鲨,”刘菲含扶了扶眼镜,补充道,她的目光如同扫描仪一般仔细打量着鲸鲨的皮肤纹理和运动姿态,“别看它们嘴大得能吞下人,其实性情非常温和,主要以海中的浮游生物、小鱼小虾为食。”
她示意旁边好奇观望的水手拿来几桶原本准备用来喂食追随船队的海鸥的小鱼。戚睿涵接过木桶,小心翼翼地用长柄木勺将小鱼舀起,投向那靠近的鲸鲨。那海洋巨人果然温顺地张开大嘴,将小鱼连同海水一同滤入,并未表现出任何攻击性,只是用它那小小的、似乎带着点好奇的眼睛看了看船上的人们。
见到这一幕,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三人最初的恐惧渐渐被强烈的好奇心所取代。她们互相看了一眼,鼓起勇气,在戚睿涵和白诗悦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靠近船舷,探头仔细观察着这近在咫尺的、温和的海洋巨人。那粗糙的皮肤,庞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以及它那似乎与世无争的缓慢动作,都让她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白诗悦和袁薇也凑过来,低声议论着这难得一见的奇景,袁薇甚至开始猜测这些鲸鱼的种类和迁徙习性。
山木云子则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的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腰间的短太刀刀柄,这是武者面对未知庞然大物时本能的警惕。但观察到鲸鲨确实并无敌意,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可爱后,她紧抿的嘴角也略微放松下来,只是眼神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
航队在鲸群断断续续的伴行下,又平稳地航行了数日。海上的生活单调而规律,日出日落,星移斗转。直到一个空气格外清新的清晨,高高的主桅了望塔上,负责警戒的水手用尽肺活量,发出悠长而激动的高声呼喊:“陆地!正前方看到陆地了!”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众人闻讯,纷纷涌上甲板,挤在船舷边,引颈期盼。只见在天际线与蔚蓝海水交界之处,一片连绵的、郁郁葱葱的岛屿轮廓逐渐从海平面的薄雾中显现出来,如同神话中浮出海面的仙山琼岛。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岛屿的细节愈发清晰分明。中央是巍峨高耸的火山锥,山顶笼罩在缭绕的白色云雾之中,显得神秘而庄严。茂密的热带雨林如同绿色的厚重毯子,从山巅一路倾泻而下,直蔓延到蜿蜒的海岸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环绕岛屿、延绵不绝的沙滩,并非常见的金黄色,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蕴含了大地深处力量的乌黑色,细碎的沙砾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或琉璃样的光泽。一道道洁白的浪花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冲刷着这独特的黑沙海岸,留下瞬间的泡沫痕迹,形成极其鲜明而强烈的色彩对比,构成一幅既壮丽又略带奇异感的画卷。
“此地,舆图标记为‘夏威夷群岛’,”张煌言手持海图,与刘菲含及几位经验丰富的老舵工一同仔细核对后,沉声向围拢过来的将领和核心成员宣布,“此处岛屿星罗棋布,我等所见应为其一。传令各船,保持警戒,帆桨配合,缓速靠近,仔细勘测水道,寻找湾阔水深、利于避风之下锚地。”
庞大的航队如同训练有素的巨兽,在旗语和号角的指挥下,调整着姿态,小心翼翼地向着那片黑沙翠岛靠近。最终,船队在一处形似弯月、湾内水面较为平静、外围有礁石屏障的天然港湾外缓缓停下。沉重的铁锚带着巨大的锁链声投入海中,激起点点水花,船只随之轻轻晃动,稳定下来。
抛锚停稳后,张煌言并未急于让大队人马登岸。他深知陌生地域潜藏的风险,于是下令先放下数艘小型舢板,由经验丰富、行事谨慎的副帅甘辉亲自率领一队最精锐的士兵,携带弓弩刀盾,先行登岸探查情况,建立简易的滩头阵地。戚睿涵等七人作为团队中的重要成员,以及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这三位对海外风物充满好奇的“观察员”,也获得了随同首批探查队伍登岸的许可。
踏上坚实而独特的黑色沙滩,细腻的沙粒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触感微凉而独特。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热带草木清香、湿润泥土气息和海风咸味的复杂气味,深吸一口,仿佛能感受到这片土地蓬勃的生命力。放眼望去,近处是高大挺拔的椰子树,羽状的巨大叶片在微风中摇曳,发出簌簌声响;远处,雨林边缘生长着许多众人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有些花朵颜色艳丽夺目,形状奇特。
卞玉京俯身轻轻捧起一把黑沙,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滑落,感叹道:“此地气候温润宜人,草木繁盛至此,真恍若传说中之世外仙境,不染尘俗。”顾横波也点头附和,她的目光流连于那黑沙与绿树、蓝海构成的奇异美景:“若非亲乘巨舰,远渡重洋,如何能想象海外竟藏有如此迥异之风光,实在是造化神奇。”
然而,这片“仙境”的宁静与祥和并未持续太久。甘辉经验老到,派出几名身手敏捷的斥候小心地向椰林深处探查。那几名斥候的身影刚刚隐没在茂密的树丛后不久,一阵低沉、悠长、带着某种原始韵律的号角声,便毫无预兆地从树林深处传来,声音浑厚,瞬间打破了原有的静谧,也绷紧了所有登岸人员的神经。
“全体戒备!结阵!”甘辉反应极快,声如洪钟,立刻下达命令。久经战阵的顺军精锐士兵们闻令而动,动作迅捷而有序,迅速收缩队形,刀剑出鞘,寒光闪闪,弓弩手则利箭上弦,弓身微张,锐利的箭簇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形成了一个紧密的防御圆阵,将主帅张煌言以及戚睿涵等非直接战斗人员护在中央。
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三位女子,何曾亲眼见过这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真实战场阵仗?方才还在沉醉于异域美景,转瞬间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野性与警告意味的号角声,以及林中隐隐传来的密集脚步声和骚动吓得花容失色,心跳如鼓。
卞玉京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仪态,但紧握的双手指关节已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顾横波下意识地靠近身边同样脸色发白的沈云英,寻求一丝依靠,眼中满是惊惧。沈云英虽也感到害怕,脸色苍白,但她骨子里那份将门之后的倔强让她努力挺直了腰背,目光紧紧盯着晃动的树林,带着一丝不肯完全服输的警惕。
只见前方的椰林和灌木丛剧烈晃动,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数百名皮肤呈深古铜色、身材普遍健硕魁梧、几乎半裸的土着居民如同潮水般从林中涌了出来。他们大多仅在腰间围着简单的草裙或少量粗布,身上用天然颜料涂抹着色彩斑斓、样式奇特的纹饰,显得狂野而彪悍。
他们手中持着磨尖的长矛、沉重的硬木棍棒以及边缘锋利的石器,脸上表情充满了警惕、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他们口中发出有节奏的、“嗬嗬”的呼喊声,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压力,迅速移动,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半包围圈,将登岸的顺军先遣队团团围住。他们的人数显然是顺军先遣队的数倍之多,而且还在不断从林中涌出,形势瞬间变得极其紧张而危险。
张煌言面色凝重,眉头微蹙,但身经百战的他并未流露出丝毫慌乱。他举起右手,做出一个明确的下压手势,声音沉稳而有力地向士兵们强调:“保持阵型!未有吾之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攻击!”
他深知,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宣扬友好、探索交流、建立贸易,而非征服与杀戮。一旦爆发流血冲突,无论胜负,都将与皇帝的旨意背道而驰,甚至可能为后续所有试图经过此地的航船埋下仇恨的种子,带来无尽的麻烦与危险。
随行的通译何斌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努力回忆着之前几次航行中,从其他太平洋岛屿土着那里零星学到的、可能相通的几句简单土语词汇,深吸一口气,试图上前进行沟通。
他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脸上挤出尽可能和善的笑容,用缓慢的语速,夹杂着那几个可能表示“朋友”、“和平”、“交易”的词汇,反复地说着。然而,对方人群中激动的情绪和不断挥舞的武器,使得他难以真正接近,他的声音也几乎被对方那充满威慑力的呼喊声所淹没。
戚睿涵站在防御圈内,低声道:“看他们的反应和阵势,似乎是把我们当成了入侵他们领地的敌人。”董小倩没有说话,但她的手已经稳稳地握住了那杆陪伴她多年的马槊,眼神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四周土着的位置、武器和可能的薄弱环节,身体微微前倾,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突击的状态。白诗悦和袁薇也暗自握紧了随身的短剑和横刀,呼吸略微急促,但眼神坚定。
刘菲含则迅速而冷静地观察着对方所使用的武器材质——主要是石头、黑曜石和硬木,大脑飞快地分析着这些武器的可能强度、攻击距离以及结构上的弱点。刁如苑虽然不擅武艺,但她立刻移动脚步,护在了明显受惊的卞玉京等三位女子身前。
山木云子则已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队伍侧翼一个易于发力且能兼顾全局的位置,她的右手稳稳地按在了左腰的双刀刀柄之上,身体重心微微下沉,眼神冰冷而专注,如同一只隐藏在阴影中、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猎豹,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危险而内敛。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的紧张时刻,通译何斌急中生智。他示意几名靠近的士兵,将随身携带的、用作贸易或赏赐的几件精美青花瓷器、一串圆润光泽的珍珠项链以及几匹色彩鲜艳、质地柔软光滑的丝绸布匹取出,小心地放在众人面前一块较为平坦的黑沙地上。
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工艺精湛的物产,在夏威夷明亮的阳光下,顿时焕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瑰丽光彩。何斌本人则再次高举双手,示意己方人员将武器放低,绝不指向对方,脸上维持着僵硬但努力表达善意的笑容,用更加缓和的语调,重复着那几个有限的友好词汇,并辅以交换物品的手势。
这一举动,似乎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冷水,产生了微妙的效果。土着人群中发生了一阵明显的骚动,那充满敌意和威慑的激昂呼喊声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许多土着人的目光,都被那些在黑色沙地上熠熠生辉、精美得不似凡间之物的瓷器、珍珠和丝绸牢牢吸引住了。这些物件的材质、工艺和美感,显然远远超出了他们日常生活的认知范畴,引发了巨大的好奇。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自动分开一条通路。一位头上戴着由多种色彩鲜艳、长度不一的鸟类羽毛精心编织成的华丽头冠、身形尤为魁梧雄壮、肌肉虬结、面容轮廓分明、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出来。他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他先是带着审视的目光,仔细地看了看气度不凡、稳居中央的张煌言,又看了看满头大汗但努力保持微笑的何斌,最后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沙地上那些精美的礼物上。
他眼中的警惕和敌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退了一些。他抬起粗壮的手臂,说了几句语调低沉而颇具威严的话,周围的土着战士们虽然仍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保持着战斗姿态,但那咄咄逼人的包围圈,明显地稍微向外松动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密得令人窒息。
何斌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连忙连比带划,再次强调友好和贸易的意图,指着船队,又指着地上的礼物,做出交换的手势。那首领——后来得知名叫“卡奈”,是这片区域几个重要村落共同推举的大酋长——沉吟了片刻,锐利的目光在顺军整齐的队形、精良的装备以及那些充满诱惑力的货物之间来回扫视。他指了指地上的礼物,又指了指停泊在港湾外那如同山峦般的庞大顺军船队方向,说了几个音节清晰、似乎带有询问意味的词。
“大帅,他……他似乎……愿意进行交换,”何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回头对张煌言低声禀报,“但他可能觉得这些还不够,或者需要我们表示更多的诚意,可能……是在询问我们是否还有更多这样的东西。”
张煌言微微颔首,心中了然。他立刻下令,让士兵们再从随船携带的物资中,取来一些经过密封防潮处理的、散发着清雅香气的茶叶、更多匹颜色各异的丝绸,以及一批造型各异、纹饰精美的瓷器。当这些更多的、同样珍贵的货物被陈列出来时,土着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难以抑制的低低惊叹声。
双方通过何斌有限但关键的词汇、大量生动形象的手势、甚至开始借助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开始了艰难却充满希望的初步交流。之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终于如同阳光下的冰层,开始逐渐消融、缓和。
最终,在经过一番颇为耗费心神的“谈判”后,那位名叫卡奈的酋长做出了友好的表示,他挥手示意手下的大部分战士放下武器(尽管仍保持在触手可及的近处)。他通过何斌的手势和理解,邀请张煌言、甘辉、何斌以及少数几位看起来是头面人物(包括戚睿涵等)的代表,前往他们位于雨林边缘、依山傍水的村落进行参观和进一步的交流。作为善意的回应和友谊的见证,张煌言也代表航队,将部分带来的丝绸、瓷器和茶叶作为礼物,郑重地赠予卡奈酋长及其部落。
卡奈酋长则面露满意的神色,命令族人回赠以当地最具特色的物产:用篓筐装着的、经过烘烤后散发出独特浓郁香气的咖啡豆;大量坚硬外壳、需要技巧才能撬开、内里果仁洁白酥脆香甜的夏威夷果(macadamianuts);以及堆积如山的、青翠饱满的硕大椰子;还有他们用特定树皮经过反复捶打、染色制成的、色彩斑斓、图案粗犷美丽的树皮布;以及一些木质细密、纹理天然漂亮、散发着清香的相思木木材。
初步的贸易和交流意向就此达成,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一触即发的危险氛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轻松,以及对新奇环境与文化进行探索的兴奋感。顺军士兵们在得到张煌言和甘辉的允许后,开始分批次、有组织地在海岸附近指定区域活动,负责警戒的士兵依旧坚守岗位,眼神警惕,但手中的兵器已经不再直指对方,紧张的对峙状态已然解除。
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三人直到这时,才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顾横波轻轻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方才……方才真是吓煞人也,那些土人猛然冲出,刀兵相向,若非张主帅临危不乱、指挥若定,何通译机智应变,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沈云英也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脸色也恢复了少许红润:“海外风物虽奇,瑰丽非凡,却也暗藏险阻,并非处处坦途。今日之事,足以为戒。”不过,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心和对新奇事物的浓厚兴趣,很快便压过了方才的恐惧。她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海岸边出现的新的奇妙生物所吸引。
一群海豚似乎感知到岸边的热闹,欢快地游到近海区域,它们流线型的身体在清澈的海水中时隐时现,时而高高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优美无比的银色弧线,并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如同孩童笑声般的鸣叫。更远处的几块黑色礁石上,则懒洋洋地趴着几头圆头圆脑、体型肥硕的海豹,它们眯着眼睛,享受着温暖的日光浴,一副与世无争、憨态可掬的模样。
三位江南女子在几名士兵的近距离护卫下,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看到海豚表现得如此友善且充满灵性,她们的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在戚睿涵和白诗悦的示范下,她们也学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些好奇地凑近岸边、用长吻触碰她们指尖的海豚那光滑而富有弹性的皮肤。
那冰凉而奇特的触感,以及海豚那似乎带着笑意的眼神,让她们忍不住发出了混合着惊讶与喜悦的低低呼声。对于礁石上那些看起来有些笨拙的海豹,她们起初还不敢太过接近,生怕惊扰了它们。但那海豹只是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这群两足生物一眼,便又继续蜷缩起来打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这副悠闲自在、毫无威胁的模样,让她们觉得既有趣又可爱,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
与此同时,张煌言、甘辉与何斌,则在卡奈酋长的亲自引领下,向着村落方向走去,进行更为深入和具体的交流。在村落中央一片打扫得干净平整、周围点缀着一些石雕和木刻图腾的空地上,双方围坐在一起。何斌作为沟通的桥梁,虽然依旧需要借助大量手势和猜测,但经过之前的“实战”,他似乎找到了一些沟通的窍门,连蒙带猜之下,交流的效率比之前提高了一些。
张煌言通过何斌,向卡奈酋长介绍了大顺王朝带来的主要贸易物品:能够提神醒脑、消食解腻的奇妙树叶——茶叶;轻柔光滑、色泽华丽、堪称第二层皮肤的高级织物——丝绸;坚硬如玉、敲击有清越之声、绘有精美图案的日用器皿与艺术品——瓷器;以及远比当地石器、骨器更加坚硬、锋利、耐用的铁制工具和武器。
卡奈酋长则带着自豪的神情,向远方的客人展示了夏威夷群岛的丰富物产:除了已经赠送的,还有各种形状奇特、香气浓郁的热带水果(如面包果、菠萝等);种类繁多、色彩鲜艳的深海鱼类和浅海贝类;他们用于制造船只、房屋的优质木材;以及那些工艺独特、色彩鲜艳的树皮布。双方都对彼此展示的物品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卡奈酋长对于丝绸的触感和瓷器的精美赞不绝口,而张煌言则对咖啡豆的浓郁香气和夏威夷果的美味表示了欣赏。
接下来的几日,航队主要停留在这片被称为“夏威夷”的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后来他们知道土着称之为“夏威夷岛”)沿岸,一方面派出小船四处勘测,补充淡水和新鲜食物(主要是鱼类和水果),另一方面则与以卡奈酋长为首的当地居民进行了更多样化的、以物易物的初步贸易。戚睿涵等人也得以在土着向导的有限引领和顺军士兵的护卫下,更深入地探索这座充满热带风情的岛屿。
一日清晨,他们跟随着一队由卡奈酋长指派、熟悉路径的土着向导,沿着一条被茂密植被半掩的狭窄小径,向着岛屿内陆缓缓行进,希望能亲眼目睹传闻中岛内独特的景观,比如瀑布或者火山口。雨林内部的环境与海岸边截然不同,更加潮湿闷热,空气中饱和着水汽,仿佛能拧出水来。
各种奇特的植物层层叠叠地生长着,巨大的蕨类植物伸展着宛如恐龙时代遗存的羽状叶片,许多开着形态奇异、颜色妖艳花朵的树木随处可见,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粗壮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在高大的乔木之间,争夺着宝贵的阳光。脚下是松软而厚实的腐殖质层,踩上去悄然无声。整个雨林构成一个生机勃勃、却又因为过于茂密而显得有些神秘和幽闭的世界,各种不知名的鸟鸣虫嘶在耳边萦绕。
正当众人有些气喘吁吁、沉浸在这原始蛮荒的自然风光中时,走在队伍最前方负责探路和警戒的一名士兵突然“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惊讶地指着前方。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片因为树木相对稀疏而显得较为开阔的林间空地上,出现了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奇景。
不知为何,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只、或许数十万只蝴蝶。它们大小不一,翅翼的色彩斑斓得超乎想象,不仅有常见的黄、白、红、黑,更有大量闪烁着金属般光泽的蓝色、绿色、紫色甚至金色。它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空地的树木枝叶上、裸露的岩石上,以及低矮的灌木丛中,当有人靠近,或是林间微风拂过,它们便成群地翩然飞起,在空中交织飞舞,如同一片流动的、闪烁着无数奇异光点的活着的锦缎,将所有最鲜艳、最灵动的色彩都泼洒在了这片小小的天地之间。阳光从林冠的缝隙间斜射而下,穿过这片翻飞的彩色云霞,被无数蝶翼切割、反射,形成一道道迷离梦幻的光柱,美得令人窒息,几乎不似人间景象。
几位女子,包括平日里冷静的白诗悦、博学的袁薇,以及初次见到如此奇观的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都被眼前这极致的美景震撼得一时失语,看得目眩神迷,忍不住从心底发出轻声的、近乎叹息般的赞叹。
“天啊,这……这也太美了……”白诗悦喃喃道,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那近在咫尺却又虚幻的彩色光晕。
袁薇也难得地露出了小女儿般的痴迷神态:“难以置信,自然界中竟有如此大规模、如此色彩丰富的蝶群聚集,这简直是生态学的奇迹……”
卞玉京眼中异彩连连,低声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曹子建《洛神赋》中的词句,用以形容此情此景,竟也觉贴切。只是这色彩,远比想象中更为绚烂。”
顾横波和沈云英也看得痴了,方才步行带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完全沉浸在这片蝶舞纷飞的奇幻世界之中。
然而,走在队伍中间位置的戚睿涵,在看到那片翻飞的、几乎遮蔽了视线的彩色云霞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天生就对这种鳞翅目昆虫,尤其是色彩鲜艳、数量庞大的集群,有着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感。眼前这密密麻麻、扑扇着翅膀、仿佛下一刻就要扑面而来的景象,更是让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脊背瞬间沁出冷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元……元芝,你怎么了?”离他最近的董小倩最先察觉到他的异样,立刻关切地低声问道,她注意到戚睿涵的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
戚睿涵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平日里能言善辩、智计百出的他,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蝶群,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蝶……蝴蝶……怎么……怎么这么多……”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踉跄着向后退去,仿佛那片美丽的蝶群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脚步虚浮,险些被地上的树根绊倒。
白诗悦和袁薇闻声回头,看到他这副与平日判若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先是愕然,随即立刻想起了他这个人尽皆知的、颇为“可爱”的弱点,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极力忍住想要爆笑的冲动,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袁薇更是促狭地,故意用手指向那片最为密集的蝶群,用一种夸张的赞叹语气说道:“睿涵,你快看那边,那些蓝色的,还有带着金色斑点的,多漂亮、多神奇啊。你不靠近点仔细欣赏一下吗?机会难得哦!”
戚睿涵闻言,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用力摇头,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抗拒,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哭腔:“别……别闹了,快……快走!”说着,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什么风度,强烈的恐惧感压倒了一切,他猛地转过身,就像一只受了极度惊吓的兔子,也顾不上辨认来时的路径,沿着大致的方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飞快跑了回去,那速度之快,动作之狼狈,让旁边那位以在山林中敏捷穿梭着称的土着向导都看得目瞪口呆,一脸茫然不解。
这下,连一向沉稳的刁如苑、冷静的刘菲含和表情很少外露的山木云子,都再也忍不住,脸上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三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在朝堂上敢于直谏、在航海中见识广博、甚至敢与权宦势力周旋斗争的戚光禄大夫,竟然会有如此失态、如此……“柔弱”的一面,面面相觑之后,先是错愕,随即也明白了这并非受伤或中毒,只是单纯的害怕,也不禁莞尔,觉得这位年轻官员此刻的表现,倒是比平日里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更显得真实而有趣。
董小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奈地摇摇头,对众人道:“你们在此慢慢欣赏这蝶舞奇景吧,我去看着他点,这林子里路径复杂,别真跑丢了或者摔着了。”说着,她也顾不上欣赏美景了,快步沿着戚睿涵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丛后。
白诗悦看着戚睿涵那仓皇逃窜、瞬间消失的背影,又回头望望那片依旧在阳光下翩跹起舞、美不胜收的蝶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对着袁薇低声耳语道:“真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想他戚元芝,面对波涛大海、凶悍土人甚至朝堂风波都未曾变色,如今竟被这些柔弱无骨、色彩斑斓的小精灵吓得落荒而逃,这画面……怕是能让我笑上一年。”
袁薇也笑着点头附和:“确实。不过也好,算是让他也体验一下什么叫‘刻骨铭心’的恐惧了,平日总是他看我们笑话居多。”
这场因戚睿涵的恐惧而引发的小小插曲,意外地冲淡了探索热带雨林所带来的那份神秘感和些许压抑,为这次内陆探险增添了几分轻松诙谐的色彩和日后可以反复提及的趣谈。众人在尽情欣赏、感叹完这罕见的、如同梦境般的蝶舞奇观之后,便循着来时的路径,心情愉悦地返回了海岸边的营地。
航队在夏威夷群岛这片最大的岛屿停留了约七八日的时间。期间,各船的淡水舱和食物储藏室都被重新装满,与当地以卡奈酋长为首的部落的贸易关系也建立了一个初步的、互利的框架,约定若日后航队再次经过,可在此进行更大规模的交易。在充分休整和补充之后,张煌言召集众将议事,决定不再耽搁,起锚扬帆,继续按照既定的海图计划向东航行,探索更东方那片未知的、据说更为广阔的海洋和可能存在的陆地。
站在即将离去的伏波号船舷边,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望着那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最终化作一条墨绿色细线的翠绿岛屿,以及那片独特而令人印象深刻的乌黑色沙滩,眼中都流露出几分不舍与感慨。顾横波轻声道:“此地风物殊异,民风虽初时显得悍野难以接近,然接触下来,亦觉其朴拙自然,并非不可理喻之辈。几日盘桓,见识这黑沙碧海、雨林奇兽,竟有些流连忘返,不忍骤离了。”
沈云英也凭栏远眺,附和道:“但愿日后我大顺与此地航路通畅,往来频繁。若有机缘,真希望能再度造访这片海外仙境,深入其内陆,探访那传说中的火山之巅。”
张煌言见各船均已准备就绪,淡水物资清点完毕,便果断下达了起航的命令。嘹亮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回荡在港湾之内。水手们喊着号子,合力绞动沉重的起锚机,巨大的船帆被有序地升起,吃满了风,鼓胀起来。庞大的船队如同苏醒的巨兽,缓缓调转方向,在波光粼粼的广阔海面上划出新的、洁白的航迹,迎着从东方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朝阳,再次义无反顾地驶入那片蕴藏着无限可能、也充满了未知挑战的蔚蓝色浩瀚世界。
而戚睿涵,直到站在摇晃的甲板上,确认那座有着恐怖蝶群和独特黑沙的岛屿已经完全消失在海平面之下,连一丝影子都看不到了,才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一直有些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常态。
只是,在接下来的航程中,偶尔被白诗悦、袁薇或是其他知情人带着戏谑的笑容提起“黑沙蝶影”或是“戚郎遇蝶记”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尴尬而又无可奈何的苦笑,引来众人一阵善意的轻笑。这趟夏威夷之旅,有惊无险,有奇景也有趣事,有紧张的冲突也有愉快的交流,无疑为他们这次波澜壮阔的航海日志,又增添了浓墨重彩而又令人难忘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