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听到身后的动静,脚步微微一顿,但终究没有回头,仍执意朝着门外走去。
而病床这边,众人已无暇他顾,全都围到了刚刚苏醒的老爷子身边。
“爸!您醒了!”李建业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爸,感觉怎么样?”李建邦和李建国也急忙凑上前。
然而,老爷子对儿女们的关切充耳不闻。他浑浊的双眼艰难地转动着,虚弱却异常执着地喃喃呼唤:“月……阿月……是你吗?阿月……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他的目光,最终越过所有人,死死地定格在正走到门口的那道苗疆背影上。
那熟悉的服饰,仿佛瞬间将他带回了数十年前的岁月。
他情绪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挣扎着想要抬起,指向那个方向。
就在这时,小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幅略显陈旧的卷轴。
“爷爷!您看这个!”她迅速在老爷子面前将画轴展开。
画上,是一位巧笑嫣然、穿着与安霞同源服饰的苗疆少女,站在一片绚烂的桃花林中。画中人的眉眼,与门口的安霞竟有六七分神似,只是更为温婉秀美。
“是……是她……”老爷子的目光瞬间被画像抓住,呼吸变得急促,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仿佛回光返照般,用尽力气喊道:“陶月!是阿月!”
“陶月?”李建业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名字,眉头紧锁,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小桃看着画中人,又看向爷爷痴迷的眼神,一个被她忽略了多年的细节猛然击中了她,她脱口而出:“爷爷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的不是我的小名‘桃子’……是‘陶月’!是画上的陶月!”
“陶月……念桃……”
李建业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李念桃!
自己女儿出生的时候,老爷子执意要给女儿取名:“就叫李念桃吧!”
直到这一刻,李家众人看着画中的苗疆少女“陶月”,听着老爷子深情而痛苦的呼唤,再回味着“李念桃”这个名字……一个被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秘密,才如同被冲上岸的宝藏,骤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家里人都以为老爷子偏爱桃花,是因为去世的奶奶喜欢。
直到此刻,他们才恍然明白,老爷子心中那片从未凋零的桃花林,念念不忘的,一直是那个名叫陶月的女子。
“不问清楚就走吗?”
谢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也让已经半只脚迈过门坎的安霞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在画中人与病床上的老人之间来回游移,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动摇。看着画中师傅年轻时的模样,再听到老爷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师傅,她就算再天真憨直,也明白自己可能从头到尾都误会了。
\"你……\"安霞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她直视着病床上的老人,紧握着腰间的竹笛,\"你既然记得师傅,为什么要辜负她?她等了你一辈子!\"
李老爷子浑浊的双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少女——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阿月如此相似,却又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岁月不可能在她身上停滞。
他颤抖着双唇,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数十年的问题:
\"阿月……她……她还好吗?\"
安霞的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才转回来面对着老人期盼的目光。
\"师傅她……\"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三年前已经走了。她临终前还说,不要怪你,是她自愿等的。\"
老爷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枕巾。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她……走的时候,痛苦吗?\"老爷子哑着声问,眼睛依然紧闭,仿佛不敢面对答案。
\"很安详。\"
安霞吸了吸鼻子,倔强地不让更多的眼泪落下,\"
她坐在桃花树下,手里还握着你送她的银饰,就像……就像是睡着了。\"
老爷子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身下的床单。
这个在商场上叱咤了一辈子的巨擘,此刻在晚辈面前,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悲痛。
谢爻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场迟到了半个世纪的对话,心中也不免唏嘘。有些人,一别就是一生;有些误会,一等就是一辈子。
\"孩子,\"李老爷子眼含热泪,声音嘶哑,\"我有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醒来的李老爷子,靠着枕头,用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那段尘封了数十年的往事,那段关于他在苗疆插队时,与那位如同山月般皎洁的少女陶月相遇、相知、却最终被迫分离的故事……
房间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老爷子李邦国带着回忆沧桑的嗓音,将众人带回了那个特殊的年代。
“那是六十年代末,我二十出头,作为知青,被分到了黔东南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苗寨——月亮山下的桃花岙……”
年轻的李邦国,带着知识分子的清瘦与城市青年的懵懂,来到了这片层峦叠翠、云雾缭绕的土地。
寨子很穷,条件艰苦,但景色美得惊心动魄,尤其是寨子后山那一片野生的桃花林,花开时节,如同粉色的云霞落入了山间。
他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了陶月。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桃花林中写生,画笔笨拙地勾勒着夕阳下的花枝。
一个如同山间精灵般的少女闯入他的画面,她穿着靛蓝色的苗衣,裙摆拂过落花,赤着脚,背着一个装满草药的竹篓。
她的眼睛,比月亮山最清澈的泉水还要亮,带着好奇和一丝羞涩,看着他这个“外面来的汉人娃仔”。
“她叫陶月,是寨子里老巫医的孙女,她说她的名字,是月亮和桃花的意思,因为她出生在桃花盛开的月夜。”
陶月会说一些生硬的汉语,李邦国也开始磕磕绊绊地学习苗语。
两个年轻人的心,在桃花香里越靠越近。从眼前的桃花聊到天边的流云,又从流逝的时光聊到了遥远的未来。
那是个星光满天的夜晚,他们并肩坐在桃花林深处的青石上。李邦国握着陶月的手,声音里满是憧憬:
\"阿月,等我们有了孩子,要是男孩,就叫李霁月,取'光风霁月'的意思,希望他心地光明,胸襟开阔。\"
陶月靠在他肩上,轻声接道:\"那要是女儿呢?\"
\"女儿啊...\"李邦国看着怀中人比桃花还娇艳的侧脸,柔声说:\"就叫李念桃。让她永远记得这片桃花林,记得我们相遇的地方,记得她阿娘比桃花还要美的模样。\"
陶月羞红了脸,心里却甜得像浸了蜜。她轻轻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桃\"字,苗语汉语交织着说:\"好,就叫念桃。等桃花再开的时候,你要带着我们的念桃回来看我。\"
“那段日子,很苦,但心里是亮的。阿月的笑容,像山里的月亮,能照进人心里最暗的角落。”
情愫在青山绿水、桃花明月间悄然滋生。他们相爱了,爱得纯粹而炽热。他许诺,等政策允许,就带她回城,去看真正的火车和高楼。她则羞涩地送给他一枚自己打磨的桃木符,说会保佑他平安。
“我们苗家女子,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老爷子重复着当年陶月的话,眼眶湿润,“她把她最珍贵的‘同心蝶蛊’种在了我们彼此身上。那不是害人的东西,那是我们苗家最深的情蛊,同生共死,心意相连。若一方变心,蛊虫反噬,会痛苦不堪;但若两情不渝,这蛊便能遥相感应,甚至……能微弱地延续性命。”
然而,时代的洪流和个人家庭阻力,最终粉碎了他们的梦想。一年多后,李邦国接到了返城的通知,同时,家里也发来紧急电报,父亲病重,需要他立刻回去,并且为了家族前途,已经为他安排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即后来的李建业母亲)。
“我……我不得不走。我想带她一起走,但她舍不得年迈的阿婆,也离不开生她养她的月亮山。我告诉她,等我回去安顿好,一定回来接她……”
离别的那个清晨,桃花已谢,绿叶成荫。陶月没有哭,只是将那枚桃木符仔细地系在他的贴身衣物上,轻声说:“邦国,我等你。桃花每年都会开,我每年都在这里等你。你若回来,我跟你走;你若不回,我就在这桃花林里,替你照顾这一山的花开花落。”
他一步三回头,她的身影站在桃花林的入口,如同一个永恒的守望者。
“我回去了……父亲病重是真,但家族的 压力也是真。那时的我,太年轻,太无力……等我终于勉强站稳脚跟,有能力回去找她时,已经是几年后。我回到桃花岙,寨子里的人却说,她阿婆去世后,她就独自搬到了后山桃林深处,很少下山了……”
他找到了那片桃林,看到了坐在巨石上、望着山路方向的陶月。
她瘦了,但眼神依旧清亮。然而,当他提出要带她走时,她却拒绝了。
“她说,‘邦国,你属于外面那个大大的世界,而我,只属于这片小小的桃花林。你心里有我就够了。我在这里,守着我们的回忆,守着这片桃花,就好。’”
她不愿成为他的拖累,不愿他因为自己与家族彻底决裂。
她选择了成全,选择了在原地等待,用她的一生,去践行那句“我等你”的诺言。
“后来,我遵父命成了家,有了建业他们……但我每年桃花开的时候,都会想办法托人给她带去一些东西,写信。
她很少回信,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再后来,连托带东西的人也找不到了,彻底断了联系……我只知道,她一直在那里……”
老爷子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我辜负了她……我李邦国这一生,对得起家族,对得起妻儿,唯独对不起阿月!我没想到,她真的等了一辈子……更没想到,她到死,还惦记着我的安危,让徒弟来救我……‘同心蝶蛊’在她去世时感应到宿主将逝,才会开始剧烈反噬我这另一半……她是在用她最后的力量,让我记住她,也是让她徒弟,来完成她守护我的最后心愿……”
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段跨越了半个世纪、深沉而遗憾的爱情所震撼。安霞早已哭成了泪人,她终于明白,师傅守护的,不是怨恨,而是最初那份纯净如月光、灿烂如桃花的爱恋。
李邦国,并非负心汉,而是被时代和命运捉弄的痴情人。
这个来自苗疆的少女,此刻眼圈通红,之前那份兴师问罪的倔强早已被一种复杂的悲伤和恍然大悟所取代。
她吸了吸鼻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开始讲述她所知道的、关于师傅陶月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