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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空地上围着一圈人,笑声朗朗。

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玉面郎君,正是王司徒之孙王澜,十六七岁。

也不知他们在谈论些什么,有说有笑。

董玉乔瞧过去的眼神十分不满。

“明明是阿兄赢了,他们却只知道围着那个王六打转儿,说白了,他们不就看中他琅琊王氏的出身么。”

董子睿冷着脸往那边看一眼,嘴唇紧抿,并未接话,只甩了袖子,朝反方向而行。

董子衡眺望着那一圈人,瞧着董玉乔,不以为然:“阿姊这话错了,大家看重六郎,一为其品貌,二为其才学,三为其旷达——”

“行了行了,”董玉乔不耐烦打断,“谁不知道你一向推崇他?你想去凑热闹直说便是,何必同我掰扯这些?”

董子衡急了,争辩:“阿姊这话不对,不是我推崇他,而是众人有目共见,前些日子,大家还说,如今这大梁第一人的头衔,当属王六郎才是。”

“呵,”董玉乔听了好笑,又往王六那边瞧,神色不屑,“什么第一人,也只有你们这样了不长进的人,才会在乎这些虚名,依我说——”

忽地记起一人,她咽下后话,若有所思睨一眼戴风帽的沉鱼,故意问董子衡。

“我记得这第一人不是大名鼎鼎的乌园公子吗?怎么如今竟又换人了?”

董玉乔一问,董子衡挺起胸脯,一板一眼道:“若论相貌才学,这慕容景和自然是首屈一指,可是——”

说到一半,看到一旁的沉鱼,又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董子衡吞吞吐吐,董玉乔越是来了兴趣,催促道:“说啊,可是什么?”

沉鱼藏着心事,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董子衡见沉鱼没反应,这才缓缓说道:“真名士贵在入世不入俗,超然物外,洒脱不羁,有林下之风,一旦入了仕途,沾染上权欲,那便落了俗,如何还能当得起这第一?”

“原来是大俗人呢。”

董玉乔抿唇一笑,长长哦了一声,别有深意地盯着沉鱼。

不想沉鱼压根没看他们,直朝某一处行去。

“你要去哪儿,今日人多,你可别给我们惹麻烦!”

董玉乔拧眉就要追上去,想到董子衡,忙转头将人拽住,眼睛往周围瞧瞧,见无人注意,才低声警告:

“董子衡,方才那些话,你嘴上说说便罢,可千万别当真,不入仕、不揽权,只图旁人赞你一句出尘不染,你是傻的吗?”

“阿姊,你在说什么?”

董子衡怔怔望着董玉乔,不敢信这话出自她的口中。

董玉乔不理会董子衡眼中的惊讶与失望,正色道:

“你也不想想,若没有父亲的权势作保,让你富贵显荣,你哪有机会站在这跟我谈什么超然物外?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听那王六郎的话,免得将你带偏了。”

她神色一冷:“也当真是可笑,若不靠权势,他们琅琊王氏又哪会一直长盛不衰?你要是想入仕前博个好命声,阿姊不拦你,可你要是当真,别说我不答应,就是父亲母亲也不许!”

董子衡大失所望,“真没想到,我那拒绝众多贵戚权门提亲的阿姊,张口闭口都是权势,竟是如此粗俗一妇人!算我平日看错你了!”

他气愤地甩开董玉乔的手,转身就往王六郎那边去,多一句都不愿再说。

“我粗俗?!”

董玉乔愣在原地,张着嘴,脸色变了又变。

见有人望过来,董玉乔只好压下火气,勉强挤出笑容,保持良好的仪态。

越过身前的几人,沉鱼探头往前面瞧。

萧玄正微笑着与人交谈。

“傅怀玉。”

沉鱼风帽遮面,缩在不起眼的角落。

声音不大,可名字特殊,萧玄闻声往这边瞧过来。

眉间稍稍疑惑,转而恍然大悟,他冲她眨了眨眼睛,眼神示意某一处。

沉鱼了然点头,远离众人,只身往车舆跟前去。

城外景致不错。

沉鱼才在湖边站定,萧玄便走了过来。

“方才我就瞧见你了,只是你戴着帽子,我不敢认。”

说着,皱起眉头,“你这是为掩人耳目,还是真的伤了脸?”

沉鱼笑着撩开轻纱。

“半真半假吧,不动真格的,哪能瞒天过海,骗得了这么多人的眼睛?”

她皮肤瓷白,过于光洁的坏处就是稍微有了红印,瞧着便十分醒目。

饶是提前知晓,做了心理准备,乍然一见,萧玄还是吓了一跳。

“如何搞成这样?”

沉鱼重新戴好风帽,解释道:“我不能吃杏仁,还不能沾薯蓣的汁液。”

萧玄懂医术,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你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严重的话不仅会毁了脸,还会危及性命。”

“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这两日已经没有再涂薯蓣汁了。”沉鱼语气轻松,微微一顿,又道:“因为这些红疹,我才过了段安稳日子,如果不是奇痒难耐,把这红疹留下也不是件坏事。”

至少董桓就不会想着把她送给谁。

“女郎,”萧玄隔着风帽,瞧了沉鱼一会儿,低着眼,有些犹豫:“那个刘昂......”

沉鱼道:“我今天来见你,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

听得这话,萧玄越为难了,想了想,还是直言。

“我府中僚属里,有一文士姓唐,识得刘昂,我让他试着约请刘昂,最好是借着今日的机会,邀那刘昂一道前来,可是刘昂以尚在丧期为由拒绝了,而且,还说近两年,没有再娶的打算。”

萧玄说完,只盯着沉鱼。

隔着轻纱,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隐约瞧见面部的轮廓,可即便是轮廓,他也能脑补出清晰的面容。

其实,在将她捡回小医馆的那个晚上,他坐在灯下,认认真真地看过她,然后牢牢记在心上。

单凭记忆,他就能一处不错地画下她。

事实上,他也确实将她画了下来。

“无妨。”

沉鱼淡淡的一声,将萧玄的意识拽回眼前。

对于刘昂的拒绝,沉鱼全没半点失望,反而声音温和,略有感慨。

“他会拒绝另娶,也在意料之中。能对亡妻如此情深,实属难得,我看你不如让唐文士把这个刘昂引荐给你,我对他虽了解不深,但也知道他有几分才情,只是在家族中不受重视,你不如借机将他留作己用。”

萧玄很意外。

当日,沉鱼来跟他说此事,眼中的急切不是假的。

可今天却表现得这么无所谓。

“那你怎么办?你不是还指望他帮你脱困吗?”

他话一出口,心下微动,瞧着被风吹起的白纱,隐约明白过来,眉头不经一皱:“难不成你是打算一直用这个笨办法拖着?”

沉鱼摇摇头,没看萧玄,而是望向冷冰冰的湖水。

湖边泊着几条小船。

有几个衣饰讲究的郎君,推推搡搡地上了小船,原本风微浪稳的湖面,不过转眼,被他们搅得四下不宁。

沉鱼微微一叹。

那天,她跟慕容熙说,不嫁人是真的。

她本就没有嫁人之心,见过慕容熙后,更觉没必要因为一己之私,让他误会,伤及旁人性命。

沉鱼平静道:“我没想拖着。”

萧玄略显意外:“那你是有别的打算?”

沉鱼认真想了想,朝萧玄脸上看一眼,半真半假道:“我若不从,谁又能逼我,打不过,还不能跑吗?”

萧玄再要说,却见湖中央有两条小船撞在一起。

站在船上的两人互相撕扯起来,摇摇晃晃中,湖水荡出一圈圈巨大涟漪,撕扯的两人左摇右摆,随时都会坠入水里。

吵嚷扭打声引得附近的人纷纷围到岸边。

有劝架的,也有拱火的,一时间,喊什么的都有。

另外两条小船上的人,想劝架又不敢靠近,生怕殃及自身。

扑通扑通,连着两声,船上扭打的两人几乎是同时落进水里。

有人高声呼救。

许是没人通晓水性,迟迟不见有人下水救人。

落水的两人挣扎半晌,动作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

“这可怎么办?”

萧玄也急了。

忙唤随从上前,想要亲自过去帮忙。

“殿下,”随从拉过萧玄,悄声劝道:“那么多人站着,不是真的没人懂水性,而是冬日的湖水冻人,万一没把人救上来,还把自己搭进去,实在不划算,他们尚且惜命,更何况您金尊玉贵,更不该——”

萧玄变了脸,正要训斥随从,一件厚实的披风朝他怀里一丢,身旁已带起一阵风。

“女郎。”

萧玄着急伸出的手,什么都没抓到。

只看到一抹莲红的身影,足尖轻点,踏着水面如履平地,溅起的小水花,像绽放的朵朵白莲。

戴着纱帽的女子,出现得实在突然,吵嚷的空气似冻住了,静了一静。

围观的众人,愣愣看着。

女子像雨天低行的燕子,借着湖面上的小船为歇脚点,匆匆几个来回,在溺水人彻底沉下去前,甩着长鞭将人救上岸,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才将第二个人拽上岸,人群围了上来。

沉鱼看到站在人群外的董子睿和董玉乔,瞪着眼珠,表情怪异地望着她。

在董玉乔喊出她名字前,沉鱼纵身跃出人群,直往车舆停放的方向逃。

岸边一片混乱,众人忙着救人。

沉鱼穿着湿透的鞋子一路奔逃,单薄的衣裳被冷风吹了个透,浑身直哆嗦。

她匆匆往身后看一眼,幸而没人追上来,再回头,就发现萧玄正往这边跑来。

不等她站定,厚重的大披风兜头将她整个人裹住。

不是她自己的那件,而是萧玄的。

“走。”

萧玄拽着她的手腕,往另一边跑,还没跑出几步,拉着她爬上等候多时的犊车。

他们跳上车的同时,车夫扬起手中的鞭子,犊车直奔城门。

沉鱼掀了风帽,缩在披风底下,气喘吁吁。

抬头一瞧,狼狈坐在对面角落的萧玄,望着她,也是气喘吁吁。

沉鱼忽然就笑了。

她一笑,萧玄也笑。

笑了片刻,沉鱼一愣,扭头往窗子看。

“不行,我这么走了——”

“你就放心吧,”萧玄一叹,无奈看她:“我已经派人去给董家大郎报信了,并告诉他们此事不许声张。”

沉鱼这才回过头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回董府吗?”

萧玄瞧一眼她湿透的鞋子和裙裾:“如果你想回去的话,也可以,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该先换身衣裳和鞋袜,不然会受寒的。”

沉鱼缩成一团,低头瞧了瞧,怪不得这样冷,不说鞋袜了,就连衣襟、袖口都湿了水,冷冰冰的衣服包裹皮肤,冻得牙齿咯咯响。

沉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萧玄蹙眉爬起身,将她先前脱下的披风也给她裹上。

“还是回我那儿吧,咱们从后门走,不会惊动别人。”

沉鱼抬眉,对上一双真诚的黑眼睛,点了点头。

“好。”

犊车驶向南郡王府。

巷道僻静。

犊车还未停稳,等在门口的合欢就迎上来。

他们没有去之前住的西厢房,而是去了紧邻正寝殿的后寝殿。

这后寝殿,按说是萧玄正妃住的地方。

她这么进去岂止是不合适?

“我还是去西厢房......”

沉鱼面上犹豫,看向萧玄。

萧玄微微一愣,似乎也反应过来,面上有些尴尬,“是我欠考虑。”

说罢,就要吩咐人换地方。

见状,合欢忙低头解释道:“女郎,这件事不怪大王,来报信的人催得急,西厢房离后门太远,只怕这么来回折腾,会惊动大半个王府的人,再来两殿离得近,我们备起热水、衣物,也更快些,都是奴婢考虑不周,您要怪罪就怪罪奴婢,奴婢这就重新去准备。”

重新准备?

折腾不说,还浪费时间。

沉鱼摇头:“不必了。”

热水、衣衫、鞋袜,都是提前备好的。

合欢还捧来一大碗姜汤。

看着她一滴不落地喝完。

这满满一碗下肚,沉鱼发了一身的汗。

头发尚未干透,还有些潮,散散披在肩上。

热烘烘的炉火烤得她脸颊发烫。

待合欢帮她梳好头发,萧玄也来了,还换了身衣裳。

萧玄隔着小炉,在她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