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帝的凉薄,是浸在骨子里的。
十五岁以前的经历,令他看透了皇家的骨肉亲情,他选择与自己和解,但不代表他内心深处能够真正的放下,纳妃生子,不过是他完成一个帝王肩负的开枝散叶的责任而已。
他对后妃冷淡,对儿女也不热络,始终怀有的警惕心,为他竖起了一道屏障,没人能走得进去。
除了谢骋。
只有在谢骋面前,夏元帝才敢敞开心怀,毫不设防。
听了福喜所述,夏元帝仍是没有第一时间从御案前起身,他思忖了稍许,道:“福喜,你去彻查此事,朕要知道是哪宫的人把手伸进了永宁宫,亦或是,永宁宫为了争宠或陷害旁人,而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戏。”
“还是陛下看得通透,奴才即刻去办!”
“暗查,莫要打草惊蛇。”
“遵旨!”
福喜带着人离开后,夏元帝又批了两份折子,这才起身出殿,不慌不忙的往永宁宫而去。
“陛下驾到——”
听到通传太监的高喊声,二皇子居住的宫殿内外,乌泱泱地跪倒了一大片!
夏元帝迈入寝殿,缓步走到床边,看向昏迷的二皇子,问道:“太医,二皇子所中之毒,可有解法?”
为首的太医院院正拱手道:“回陛下,臣等正在调配解药,二皇子中的虽然是曼陀罗,但所幸中毒不深,只要服下解药,就没事了。”
夏元帝颔首,“嗯,看顾好二皇子。”
“是,臣等尽当竭尽全力,不负皇恩!”院正叩首。
惠妃纤手缠上夏元帝的胳膊,泫然欲泣,“陛下,您终于来了,皇儿思念您,昏过去之前,还在念叨陛下呢。”
夏元帝瞥了眼惠妃,淡淡道:“惠妃若是照料不了皇儿,朕可以将皇儿送到文华殿,交予太妃看顾。届时,皇儿思念的就不止是朕了。”
“陛下!”惠妃心头大骇,连忙跪下,慌张道:“是臣妾的错,臣妾没有照顾好皇儿,甘受责罚,只求陛下不要把皇儿送走,臣妾膝下只得一子,皇儿就是臣妾的心头肉啊,求陛下开恩!”
夏元帝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调查结果未出之前,他也懒得沾染这些后宫脏事儿,遂道:“朕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惠妃心头一片拔凉,难道陛下知道了什么?不应该呀,兰儿做事向来小心谨慎,断不会留下把柄的。
太医很快配好了解药,给二皇子服用。
夏元帝没有离开,他虽不愿与儿子过度亲近,但他毕竟是个父亲,该尽的责任,他也不会推脱。
而谢骋,也不会允许他冷漠至此。
谢骋一生无妻无子,却收养了众多孩子,他待每一个孩子都是尽心尽责的,夏元帝自不可能教谢骋失望。
两刻钟后,二皇子悠悠转醒,看见夏元帝守在床榻旁,二皇子刹那红了眼眶,喃喃的唤了声:“父皇!”
“皇儿醒了,太好了,真是急死母妃了!”惠妃倾身过来,抚上二皇子的脸庞,泪水簌簌的往下掉。
她必须激起夏元帝的怜惜,将夏元帝留在永宁宫,同时打消夏元帝的疑心。
二皇子天真不解,“母妃,儿臣怎么了?为何殿中这么多人,连父皇也来了?”
“无事。”夏元帝开口道,“父皇传了太医,给你请平安脉。”
听到此话,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显然,夏元帝不希望二皇子知道自己中毒一事。
惠妃见缝插针,忙道:“陛下,夜色已深,不若今晚便在永宁宫歇下吧,也给皇儿多些和父皇相处的机会。”
然,夏元帝恍若未闻,他看着二皇子,温声道:“你愿意随父皇去元和宫小住几日吗?”
二皇子一听,欣喜若狂,“儿臣愿意!儿臣一定乖巧听话,不给父皇添累!”
夏元帝颔首,“好,那便走吧。”
“是!”二皇子激动的跪下磕头,“儿臣谢过父皇!”
见状,惠妃顿觉天塌了,“陛下,皇儿还需将养……”
夏元帝一记眼神射过去,惠妃吓得跪地不起,“臣妾失言,求陛下责罚!”
夏元帝没理,打了个手势,宫人立即收拾二皇子的衣物、书本、药物等,二皇子则由太监背了出去,由轿撵抬去元和宫。
惠妃眼睁睁的看着夏元帝带走二皇子,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无一丝血色……
殊不知,就在夏元帝和福喜离开元和宫之后,花妖附身在元和宫掌事宫女的身上,进入了夏元帝的寝殿,对准夏元帝的床榻,布下了织梦咒!
这一招调虎离山,是秘术师出得狡诈主意,推了惠妃出来作饵,惠妃是个狠人,又拿亲生儿子作饵,终于帮助花妖成功完成了计划的前奏!
当夜,夏元帝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浑身是血的躺在山林的土坑里,而站在坑前的人,变成了谢骋!
谢骋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夏元帝,周身布满杀气,“你挡了太子的路,非死不可,记住,杀你的人是我——谢骋!”
话落,寒剑出鞘,锋利的剑尖刺进了夏元帝的心脏!
夏元帝双目大睁,死死地盯着谢骋,想说什么,可口中吐出来的只有鲜红的血……
这个梦,反反复复,一遍遍地上演,刻入夏元帝的脑海中,让他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晨光破开黑暗,天光大亮,夏元帝才终于停止了做梦,猛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好似经历了一场大战,浑身都是汗,整个人疲乏的很,大脑也混沌不堪,神思恍惚,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福喜调查下毒一事,忙了一整夜,将永宁宫不少人送进了内廷司严刑拷打,直到拂晓才回房歇下。
此刻,在寝殿当值的掌事太监是万全,及外头候着的四个宫女、两个太监。
夏元帝缓和了好半晌,混乱的意识渐渐清明,他环顾自己所处的地方,入目皆是熟悉的陈设,那颗空悬的不安的心,方才缓缓落了下来。
忆及梦中的情景,一幕幕,清晰刻骨,如同真实发生过的一样,不禁惊得夏元帝后背发寒!
十五年前,是谢骋杀得他?
夏元帝陷入了迷茫,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不对劲儿,因为他内心深处对谢骋并无恨意,想到谢骋,他的心是柔软的,是开心的,是想时刻见面的欢喜。
是以,此事存疑!
夏元帝捏了捏眉心,令道:“备水,朕要沐浴。”
今日正好休朝,夏元帝心烦,在浴桶中泡了足足一个时辰,饮了两壶茶,才觉神清气爽了不少。
福喜正在补觉时,万全找过来,焦急恳求:“总管大人,劳您去看看陛下吧,奴才觉得陛下似有心事,状态不对,但奴才不知该如何开解陛下啊!”
“你且说说,具体出了什么事儿?”福喜顿时睡意全无。
万全把夏元帝的异常表现讲了一遍,福喜不敢耽搁,连忙赶去侍候。
已经辰时末刻,夏元帝仍未传早膳,也未如往常那般召见臣子议事,或是批阅奏折,他把自己抛进龙椅,盯着虚无之处,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可是昨夜未曾睡好?”福喜添上热茶,端给夏元帝,“时辰不早了,为着龙体,陛下多少吃点儿吧。”
夏元帝接过茶碗,抿了一口,低声道:“朕没胃口。”
福喜一急,“陛下,要不要奴才去请谢掌印入宫,陪陛下一起用膳?”
“谢骋?”夏元帝怔了怔,问出一句:“你为何觉得,召来谢骋,朕就有胃口吃膳了?”
闻言,福喜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陛下居然称呼谢掌印的全名?不是一直称呼为“谢卿”吗?而且提出的问题,怎么听起来莫名其妙?
“福喜?”夏元帝看着福喜满脸吃惊的样子,眉头蹙了蹙,“有什么不对吗?”
福喜回了神儿,忍不住悄悄抬眼,仔细观察夏元帝的表情,可并未看出玩笑的意思,他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道:“陛下,平日里,您不是总盼着谢掌印能抽空进宫陪您用膳吗?每回您都高兴的能多吃一碗饭呢!”
夏元帝愕然,但随着福喜的提醒,那些过往争先恐后的涌入脑海,他顿觉头疼,连忙大口灌下茶水,气息微促,“福喜,你,你告诉朕,朕待谢骋如何?谢骋对朕有异心吗?朕和谢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的记忆,变得混乱不堪,好似多出了一些陌生的记忆,同时又失去了一些重要的片段,令他分不清真假了!
福喜听之,大惊失色,“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您亲口告诉过奴才,您年少时得遇谢掌印,谢掌印如师如父般教养了您五年,帮您夺得天下,助您登上皇位,而后执掌北镇抚司十年,为陛下清佞臣,稳固皇权,谢掌印是您最重要,也最信任的人啊!”
夏元帝手中的茶碗落了地,他一把抓住福喜的手臂,语气急切,“所以,谢掌印是好人,对吧?他不可能杀朕的,是不是?”
“谢掌印杀陛下?”福喜惊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难以置信,“不可能呀,前几日陛下去了趟常春宫,归来后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是谢掌印赶来救醒了陛下呀!谢掌印他……对了,是不是因为谢掌印最近忙着对付树妖,与陛下见面少,生了什么误会?”
福喜的话,在夏元帝心中翻起了巨浪,太阳穴的位置,传来阵阵刺痛感,他抱住脑袋,难受至极!
见状,福喜心急道:“陛下,您不舒服吗?奴才传太医给您瞧瞧可好?”
“不用。”夏元帝摆了摆手,“朕想静一静。”
这一日,夏元帝破天荒的没有理政,也不见任何人,且从早到晚都没有踏出寝殿。
永宁宫侍候的宫人,陆陆续续全被带走了,直至剩下惠妃和兰儿两个人,惠妃彻底慌了,想打发兰儿出宫找秘术师求救,却发现连永宁宫的宫门都出不去了!
入夜后,福喜亲自过来,当着惠妃的面要带走兰儿,惠妃急得挡在兰儿面前,歇斯底里的斥骂:“本宫的贴身宫女,几时轮得到你们来处置?本宫要见陛下!”
福喜不卑不亢的道:“娘娘息怒。二皇子中毒,所有侍候二皇子的奴才,理应都要问罪,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职责所在,还请娘娘见谅!”
语毕,他一甩手中的拂尘,扬声道:“带走!”
兰儿面如死灰,如一滩烂泥般,被两名太监拖走了。
惠妃追出几步,摔在地上,恸哭流涕,悔不当初……
这一夜,花妖再次为夏元帝种梦,编织了许多谢骋迫害夏元帝的虚假梦境,将夏元帝的记忆彻底搅乱,令夏元帝陷入梦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苏醒,只能去经历那些陌生的痛苦的事情!
对此,谢骋一无所知。
他已经迁走了将军府的四邻,并在这一夜,把将军府的人,以各种形式全部撤了出去。
但,就在谢骋准备动手之前,手下人来报:“掌印大人,属下方才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将军府的小姐!”
“陶妙妙?”谢骋一怔,旋即道:“会不会躲起来了?你们立刻潜入将军府搜人,但行动要低调,万不能惊动偏院里的老妖道!”
缇骑领命而去。
“掌印大人很关注陶小姐嘛。”
一道戏谑的女音,响起在谢骋耳边。
谢骋下意识的便想同祝宁解释:“不论落下哪个人,我都会派人去找的,你别乱想。”
“哎呦,我乱想什么了?”祝宁背着双手,弯着腰身,将小脸凑到谢骋面前,哼笑道:“我可是听管家说了,陶将军和皇后娘娘想将陶小姐嫁给你,做你的掌印夫人呢!”
谢骋一听,俊脸发黑,“这个李仲,竟敢带头造谣主子,本官等会儿回去就割了他的舌头!”
“啧啧,想杀人灭口呀?”祝宁莫名的情绪上头,语气甚是不悦,“谢掌印英雄救美,姑娘登门求娶,可谓一段佳话啊!何况,陶小姐出身名门,贵为皇亲国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