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的夜,被一层薄薄的冷雾笼着。
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
两个穿着玄色衣服的人,像从墨池里捞出来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深沉的夜色里。
风拂过屋檐,带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谢苓和魏靖川脚尖在墙头上轻轻一踮,悄然无声地落在了慈幼局最高的一处屋脊之上。
两人动作轻快,一片瓦都没被惊动。
他们脚底下,就是那个披着善堂外皮的魔窟。
院落里,几处屋舍还亮着灯。
是那种温暖昏黄的烛光。
隐约还能听到小孩子们稚嫩的童声断断续续,在夜风里显得格外安宁。
偶尔还会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声,很快又被管教的呵斥声给压了下去。
一切,都像极了一座规矩森严,却不失温情的学堂。
要是没亲眼看到阿满那冰冷的尸体,不管是谁,都会被眼前这景象给骗住的。
魏靖川没有看那些亮着灯的屋子,他的目光径直投向了后院。
后院一片漆黑,死一样的寂静。
跟前院那朗朗的读书声比起来形成了诡异的割裂。
他下巴朝着那个方向轻轻一抬。
谢苓立刻会意。
最黑的地方,往往就藏着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两人的身子又一闪,如两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悄然飘进了后院的阴影里。
后院的守卫,比前院多了数倍不止。
这些人,个个太阳穴都鼓得高高的,一看就是练家子。
手都放在刀柄上,眼睛来回扫视,稍微有点动静就警惕起来。
这哪是善堂的护院啊?
这根本就是看守牢房的狱卒!
魏靖川在前面探路,他内力高,感应灵敏,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路线,潜到了一排低矮的厢房之后。
这里,是整个慈幼局最偏僻,也最阴森的角落。
空气里飘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有霉味,有馊味,还夹杂着那么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魏靖川找到一扇极小的气窗,窗户被木条钉死了大半,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
他护着谢苓,凑了过去。
就那么一眼。
谢苓的瞳孔,骤然一缩。
在屋子里关着十几个样貌格外清秀的男孩女孩。
不,他们甚至不能被称为孩子。
他们更像是一批……货物。
他们虽然身上穿着干净,一个个被要求跪坐在蒲团上,身姿挺拔。
一个脸长得严厉的婆子,正拿着根戒尺,一个一个地纠正他们的坐姿和神态。
“把腰挺直喽!头抬起来!眼神得有那种媚劲儿,别傻呆呆的!”
“笑啊!都给我笑!笑得怎么跟哭丧似的,是不是想被拖出去喂狗啊?”
谢苓的心,一瞬间凉透了。
瘦马。
伶人。
这是从小就开始培养,打算卖给那些达官贵人,当成玩物的“货品”!
再看屋子西边……
屋里铺着一堆堆乱糟糟的稻草。
几十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像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稻草上。
那边的孩子,不是生病的就是残疾的,一个个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眼窝深陷进去,眼神里没一点光亮,就只有一片死气沉沉。
他们在地上缩着,好多人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那股浓浓的臭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两个穿着短打的管事,提着灯笼,正不耐烦地巡视着。
其中一个,用脚尖踢了踢一个已经昏迷过去的男孩。
“这病秧子,恐怕撑不过今儿晚上了。”
“正好,明天处理掉。城南张员外家的下边不行,催‘药引’催得急,趁这个还没死,给切了送过去吧!就说这味药引子是新鲜的。”
另一个管事,则指了指角落里几个瘦得脱了相的孩子,嫌恶地皱了皱眉。
“这几个,也太瘦了,骨头都硌手呢。”
“再养养吧,多给喂点,怎么着也得长个二两肉啊,不然可卖不上价钱。”
“实在不行的话……”
那管事压低了声音,做了个“你懂的”口型。
“两脚羊”。
谢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她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唔……”
突然,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瞬间捂住了她的嘴。
是魏靖川。
他一把就把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了,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她看向那地狱景象的视线。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抖得厉害。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谢苓浑身冰冷,那股寒意,仿佛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手臂里,掐得见了血,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胸腔里,有一头野兽在咆哮,在嘶吼,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去,将这里所有的恶人,都撕成碎片!
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她把牙关咬得死死的,将那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连同那股恶心感,一并咽了回去。
嘴里满是血腥味。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那双凤眸里,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了,只剩下面无表情的森冷。
她轻轻把魏靖川的手推开。
她的目光落在后院最里,那间门口守着四个护卫的房间。
守卫格外森严,必然有鬼!
她得找到铁证。
能把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一网打尽的铁证!
魏靖川看懂了她的眼神。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再次化作鬼魅,朝着那间书房潜去。
书房门口那四个护卫,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魏靖川跟切菜似的,一声不响地给解决了。
他处理尸体的时候,谢苓就站在阴影里给他放哨。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言语,却有一种生死相依的默契。
魏靖川闪身入内。
书房里布置得挺雅致的,还飘着淡淡的墨香。
若非知道此地底细,谁能想到,这书卷气的背后,是累累白骨?
两人川没去翻那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魏靖川自小在江湖里历练多年,对各种机关暗格了如指掌。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了一方看似普通的砚台之上。
他伸出手来,按照某个特定的方向,把那砚台轻轻一转。
“咔哒。”
就这么一声轻响。
旁边的书架慢慢地移开了,后面露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几本厚厚的黑漆账册,还有一叠往来信件。
可算找到了!
谢苓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正准备伸手将所有东西尽数取出。
就在她伸手的那一瞬间——魏靖川制止了她。
他指了指地上,在黑暗中毫不起眼。
但是谢苓仔细一看,那里竟然有一块薄如蝉翼的瓷片。
若是踩上去,立刻就会牵动了房梁上一根细若发丝的银线。
银线的末端,挂着许多被涂得漆黑的小铃铛。
若是就这么踩上去,铃声就会响彻整个慈幼局。
谢苓后背冒起一股冷汗。
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有些大意了,今天若不是魏靖川,怕是已经着了道了。
她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毫不留情。
她在警告自己,下次绝不能再如此冲动,这急性子,必须得改,否则终有酿成大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