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悦离开后,她的话一直在木瑜脑海里盘旋。
她盯着盘中的桂月团沉默了很久,直到这道点心最后一丝余温也散尽,都没有再动过一口。
将点心放回桌上,熄灭烛火,屋内重新归于寂静。她爬上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许久许久之后,木瑜忽然打破静默,呢喃道:“叮当,我想离开这里……放我走,快放我走,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满了脸。
家……她从来都没有家,清霁宫不是家,寄人篱下的住处更不是家,她从来都没有家。
“叮当……叮当……”
不论她怎么呼唤叮当,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幽深的黑暗中,木瑜死死咬住手背,强忍哭声,拼命把自己蜷缩得更小。
不知过了多久,木瑜哭累了,带着满脸泪痕,意识混沌地陷入沉睡。
有人悄然而至,手持微湿的巾帕,轻柔地擦拭她的脸颊,随后缓缓抚上她哭肿的双眼:“是我的错……是我欺你年少,误导了你,却无法承接你的未来,辜负你的信任。”
“瑜儿…我的瑜儿……”
不怪你。
天色初晓,木瑜意识还未清明,留恋地对梦中依旧温柔的晏珩君道:“我从来都没有怪你,你很好,对我一直都很好,好到让我忍不住贪心。可太贪心的人,注定只能得到遗憾。”
—
木瑜醒来后再也睡不着,木然地躺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阳光洒进屋内,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渺小的一粒粒灰尘在光线下无处藏匿,踪迹毕露。
院子里渐渐响起进出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听得出来是特意放轻了脚步。
就连性格最跳脱话痨的时轩,今日也变得格外安静,迟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院里的声响渐渐歇了,或许很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响动,只是她没有注意到。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在乎,始终四仰八叉颓唐地躺着,眼底没有丝毫情绪。
整个人像是被心事压得已经喘不过气,徒留一具躯壳残喘,却又矛盾的好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很久很久之后,木瑜终于有了动作。
她机械地下床、洗漱、换衣裳,随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动作做完,身上死气沉沉的气息也在慢慢散去。
乍一看,似乎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推开房门,木瑜站在门口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动动腰:“唔,躺了一天,骨头都快化了。不行了,好饿好饿,我得去厨房找点吃的,最好再让水悦姐帮我做顿大餐,犒劳自己一下。”
是的,虽然我什么也没做,并没有劳苦功高、丰功伟绩,但我依然值得嘉奖!
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蹦走在长廊,心情大好地哼着即兴创作的小曲。
她今天运气不错,刚到厨房就看见水悦正在备膳,但看膳食的精细程度,不像是给他们自己准备的:“水悦姐姐,清霁宫来客人了?”
水悦没回头,手中本该无比熟稔的动作却忽然乱了步调:“是啊,晏珩君正在待客,命我准备了些茶水点心。瑜儿想吃些什么?我忙完这些,就帮你做。”
水悦已经竭力掩饰语气里的不自然,怕自己神情不自然,连看也不敢回头看木瑜一眼。
“嘿嘿,我想吃得可多了,水悦姐姐全都做给我吃吧,我都要饿死了。”木瑜报了几个常吃的菜名,然后便从菜篮子里挑出一根洗干净的胡萝卜,坐在厨房外的门槛上,悠然啃起萝卜。
水悦回头看了木瑜好几眼,见她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门口,似乎已经从晏珩君有婚约一事里走出来,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
她本该松口气的,却怎么也无法安心。
她只怕,瑜儿会将心事全都藏进心底。
可有些事,却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只希望,瑜儿是真的已经想通了吧。
—
吃完迟到的午饭,木瑜抱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不行了我肚子撑得好难受,我得出去散个步,消消食,不然就真要撑坏了。”
“你啊,方才就说了让你吃慢些,你偏不听,这下吃到苦头了吧。”水悦笑着捏捏她的脸,“快去吧,这里留给我收拾就好。”
“嘿嘿,还是水悦姐姐最疼我了。”木瑜笑嘻嘻地抱了水悦一下,然后抱着撑得圆鼓鼓的肚子出去遛弯。
她特意避开了清霁宫内任何能通往弦月阁的线路,可某些该死的定律偏偏在这种时候生效。
越是不想遇见,遇见的概率就越是呈几何倍率增长。
木瑜看见园中那某颀长身影的一瞬间扭头就走,可脚步却在熟悉的笑声以及紧接着的一句‘瑶湘’中兀地顿住。
脑子还在天人交战,身体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等她回过神,想阻止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趴在不显眼的柱子后,直勾勾望着园中谈笑风生的晏珩君。
虽然一直都知道晏珩君风趣幽默,和谁都能交谈,可这会儿看着却依旧刺眼极了,心里像酱醋茶油全都打翻了一样,被搅得七荤八素。
眼睛忽然酸胀胀的,她用力眨了眨眼,想要逃离,可身体却再一次背叛意志,不受控制地看向晏珩君身旁那位纤细清冷的女子。
她就是瑶湘仙子吗。
果然……很般配呢。
木瑜垂头揉了揉眼睛,一刻也看不下去,果决抽身离去。
园中恰好有风拂来,对坐闲谈的两人衣袍翻飞,男子眼眸含笑仿若春风细雨,秋水潋滟;女子却神色端肃,状似冰雪,寒冬料峭。
晏珩君微微出神地望着长廊尽头。
瑶湘看了他一眼,问道:“她就是受你灵气滋养、得了机缘化形的木瑜?”
“是啊。”屋顶上,琅风双手枕在脑后,姿态闲适的跷起一条腿,“怎么样,是不是挺可爱一小姑娘。”
瑶湘仙子抬眸睨了他一眼,不客气道:“你骄傲什么,说得好像是你的人似的。”
琅风一下子坐直了:“我的小瑶湘,你怎么能这么对兄长说话呢,我会伤心的。”
瑶湘冷淡脸:“哦。”
“噗……”琅风受伤地捂着胸口,“没天理啊没天理,小瑶湘你也太厚此薄彼了吧,对云清这臭小子你可从来不会这么夹枪带棒的说话。”
瑶湘懒懒抬眸:“你想打架?可你打不过我。”
琅风这回是真的受伤了,好一招杀人于无形:“算你狠。”
他怨气十足地往后栽倒,恨恨磨牙,这两人不愧师出同门,秉性气质虽说天差地别,却是一样的气人,一样讨打。
和他们俩凑一起,自己迟早被气出问题。
琅风这厢愤愤不平,下方却无人在意他又在嘀咕些什么。
晏珩君提起茶壶为瑶湘续上茶水:“师尊此次回来,可有说过会在天界留多久?”
他一早便去了师尊苍曜神君的府邸,却得知师尊几日前就与父君同去北海与老友叙旧,至今未归。
有些事便只能搁置,待到师尊与父君回天界后再详谈。
这一趟虽没见到师尊,却恰好遇上正要下凡的瑶湘,以及瑶湘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尾巴琅风。
瑶湘时常随苍曜神君在外游历,每每归来,三人总会在清霁宫畅聊叙旧,这个习惯保留至今。
一晃眼,已是千年光景。
瑶湘摇了摇头:“神君并未详说。原本还有些时日才能回天界,但途经苍琅海时,神君从一头作恶的万年冰蛟体中炼化出极品天煞炎玉。神君记挂着云清哥哥喜爱收集玉石,便收了云游的心思,转而打道回府。”
晏珩君倏然轻笑:“这么说来,师尊竟是为了我,特意回的天界。这可着实难得,我还道师尊他老人家在外云游,早已乐不思蜀,难为还记得我这个被遗忘多年的弟子。”
瑶湘从晏珩君的话里精准捕捉到一句,微微抿唇:“云清哥哥未免把神君说得太老了,神君他明明风采依旧。”
“我的小瑶湘,苍曜神君都活了十多万年了,这还不算老?”琅风冷不丁插了句嘴。
晏珩君看也未看琅风,转眼便将桌上这套近来最为喜爱的茶具护好,
下一瞬,只见几道绿意快如利箭,力透琅风肩颈衣衫,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屋顶。
“仙人寿数何其漫长,十万年、百万年又如何,神君丰神俊朗,惊才艳艳,自不该用此等词汇污遭了神君。”
“……”琅风:我怎么记得,貌似不是我先挑起的话题呢?
余光瞥见静坐看戏的某人。
琅风仰天长叹:“好好好,这里就我一个外人,就我不是苍曜神君的徒弟呗。”
晏珩君但笑不语,将茶具重新摆好,指着桌上的糕点,对气性未消的瑶湘道:“这几样都是水悦近些日子研制的糕点,你若是有喜欢的,等会儿便让水悦为你誊抄一份方子,带回去让侍女给你做。”
瑶湘面上依旧不虞,但面对晏珩君时,眉眼间的冰消便渐渐散去:“多谢云清哥哥。”
瑶湘捏起一枚鹅黄色小鸭子形态的糕点,小小抿一口,认真品尝回味,面上冷若冰霜,口吻却尤为认真:“我都很喜欢,麻烦云清哥哥让水悦都抄写一份吧,我想全都带走。”
瑶湘全然不知自己顶着一张冷脸,却乖巧地一口一句‘哥哥’所带来的反差有多惹人怜爱。
“好。”晏珩君忍不住笑了笑。
屋顶之上的琅风更是坐不住,连忙抖掉衣衫上的叶片,飞身来到瑶湘身侧落座,千般好话,万般哄骗,只为了能听见瑶湘也喊上一句‘琅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