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贵妃端然敛衽，展颜微笑：“昔日杨妃善舞，然世人但知太真惊鸿舞名冠天下，而不知其胡旋舞亦风姿绝艳。倘或玥昭容也如杨妃般怀抱荆山之璞，才赡学博，不如借此之遇一展风华。若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使臣中一鬓发微霜的老臣抚掌而笑，扬声道：“不曾想玥昭容娘娘如此才貌双全，连得几位娘娘赞不绝口。今日若能蒙遇一睹昭容仙姿，实乃我等边陲鄙陋之臣三生之幸。”
银术格倨傲地向后妃席间投去一瞥，在掠过宋湘宁的面前时浮起一丝难掩的妒色，随即轻蔑道：“从前听巴格西说，中原文化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为称，常引得我草原儿女向来倾慕不已。臣女今已献丑于前，愿作玥昭容引玉之砖。若蒙昭容不吝赐教，让我等领略真正的中原风雅，想必也能成就一段‘胡风汉月，交相辉映’的佳话。就是不知昭容娘娘肯不肯赏这个脸了？”
宋湘宁正襟危坐，面色沉静如水，心里却已是百转千回。事到如今，眼下的局面已非个人荣辱之事，而是关乎天朝体面。几人来回笑谈间已是将她推至了骑虎难下的局面。此刻若出言退缩，不仅自身声誉受损，更会令大靖文教蒙尘。甚者，恐会因此失了帝心。
她的掌心蒙上了一层薄薄汗意，思量不过须臾间，便已做了决策。于是缓缓起身，从容行至殿中，漾起的裙裾如清风拂过莲塘带起的涟漪，却很快趋于平静，便如此刻的心境一般。
宋湘宁面向御座，深深一福，声音清越而平稳：“皇上，草原贵客盛情难却，且赛罕公主舞姿英飒，着实令人为之折服。臣妾才疏学浅，本不敢布鼓雷门。然而贵客既殷殷相请，臣妾若再推辞，反损我天朝雅量气度，失了待客之道。”她微微抬首，目光扫过一众使臣，最终落回御前金陛，唇角含了一缕端庄笑意，“既如此，臣妾愿伏求圣意，献舞一曲，以酬贵客，亦为陛下与来宾助兴。臣妾雕虫小技，若有不臻之处，还望陛下与诸位贵客多多谅解。只是眼下妾衣装未免繁重，需去偏殿换身合宜舞衣，还请陛下恩准。”
公西韫眉心隐有川壑折曲，暗显出不郁之色。然事已至此，他也不便多言，随点头道：“不必太过介怀，只是聊为一席之笑乐罢了，循其自然就好。”
至偏殿后，雪信再端不住平常稳重的仪态，不由发急作叹：“要说我朝能彰显女子刚劲之美的舞蹈莫过于以剑器为舞，但公主刚舞完剑器，娘娘此时若再舞剑，难免落人窠臼，叫人比个是非高下；可若跳霓裳羽衣之类娘娘所擅长的，怕更是中了草原人的下怀，被他们指摘是‘靡靡之音’，落其话柄。这倒也罢了，只怕若损了皇上的颜面，说不定要迁怒于娘娘。娘娘本因善舞而得皇上青睐，经此一来，恐要成了娘娘的弊处了。”
宋湘宁眉尖颦颦，亦是心有忡忡。她坐在镜前，徐徐抚过鬓边珠花，轻叹一声：“雪信，给我梳一个盘桓髻吧。不要用太多繁饰，以梳篦骨笄贯定即好。”
雪信一愣，尚犹不解：“娘娘，您是要……”
宋湘宁语气并不十分笃定，兀自平静道：“昔日项羽于乌江自刎前曾作有《垓下歌》一词，后人感其身世又编撰《垓下舞》以悼念，以长袖而舞，其风姿飙劲，若跳得好了，气势不输剑舞。昔日习舞时我也曾练过几回，只是不以为要罢了。如今也只能姑且一试，但愿不要太失分寸便好。”
雪信知她心里亦是踌躇，但眼下也并无比此更好的法子，也只能是孤注一掷，破缶更叩。
当殿中人再见到宋湘宁时，她已换上了一袭踯躅红如意纹绡纱长裙，裙摆以金线密绣百蝶穿花图，鲛绡轻如薄烟，行处潋潋生光；墨染雾鬟绾作盘桓髻，只以一支镂空云雷纹玉骨长笄簪就，余下青丝如瀑垂落，愈显其婧姝媞媞（ti），婳（huà）祎（yi）嬛嬛（xuān）。她未施浓脂，只有一片樱唇轻点，如薄暮染霞，瑰姿难抑；两湾黛眉微扫，似晴岚初漾，才聚还舒。宿蕴天然韶光，收尽万千春华；毓粹夙成风韵，悉聚数缕情思。
不及众人心旌摇曳，一幅旖旎风光已卷轴徐舒。乐起，女子翩然起舞，赤练翻飞间，刚时如蛟龙破风，柔时似流云回雪。金戈铁马，长袖凌空起；霹雳弦惊，舞步度迅飙。兵戎剑光影，有销釜沉舟之势；铜盾甲胄寒，成策骥破城之军。戍鼓振士气，摐（chuāng）金斗卒志。楚腰缦而不曲，玉姿散而不乱。凤箫低吟，翩如青鸾照影；瑶轸浅唱，婉若昙华望舒。纤纤羽衣回风雪，姌姌罗绫施寒泽。金宁鼓息云雨散，情怀偃蹇意未歇。
一舞终了，满殿寂静。在座之人无不目眩心醉，心驰神往。鸟停花驻，月沉风静；兰膏忘焚，金炉辍焰。宋湘宁款款直身，气息尚且未平，却见一双龙履已映入眼帘，原是皇帝亲自离座而迎。公西韫执起她的手，眸中有星光流连，语中难掩欢欣雀跃之意：“今得玥儿此舞，朕方知昔年曹子建《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句所言非虚。杜少陵曾有诗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朕看此句用于玥儿身上，亦极为应景。”
宋湘宁含羞敛眸，低声道：“皇上过誉了。”
帝王却朗声而笑，龙颜大悦，携她拾阶而上，共坐龙椅。
楚格亦目露惊赏，不由拊掌称赞：“好一曲《垓下舞》！既有大靖女子的温婉灵动，又有沙场军阵的雄浑气势，以柔克刚，将一段战舞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妙哉妙哉！昭容娘娘果然才貌双全，愧得一见。”
银术格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愤愤剜了兄长一眼，攥住金杯的指节隐隐泛白，当下按捺不住，冷笑出声：“玥昭容果然舞技超群，只是...”她刻意顿了顿，环视四周，“这舞美则美矣，却终究是效仿男子战阵之姿。在我们草原，真正的女儿当如翱翔的猎鹰，而非学步的鹦鹉。但想来中原女子素以柔弱为美，能学到这个地步，已属难得了。”
“银术格。”楚格以目示警，低声唤道。
银术格不以为意，轻哼一声：“不过是耍些花拳绣腿罢了，看着好看，哪有真刀实剑力现锋芒？”
楚格神色一变，出声呵斥：“银术格，休得无礼！”他转向御座，右手抚胸深施一礼，“小妹自幼在草原纵马射猎，性子野惯了，不懂中原宫廷的雅致深浅，方才言语唐突，冲撞了陛下天听，也冒犯了昭容娘娘的雅艺，还请陛下与娘娘海涵。我草原儿女虽崇尚直爽，却也知礼仪尊卑，今日是舍妹孟浪了。”
公西韫目光微沉，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鄂尔齐言重了。公主性情率真，无从怪罪。况且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刚柔之道，原非表象所能尽述。昭容之舞，外柔内刚，恰合我大靖立国之本。公主既入中原，来日方长，慢慢体会即是。”
他回眸一笑，低声絮语：“素日只见玥儿清水芙蓉之态，自觉已是天然风华，却未想玥儿竟也有此红妆英姿，更显倾国之色。”
宋湘宁垂眸浅笑，靥染霞晕：“能博檀郎一笑，便是这舞的福气了。”
美人倚在君王身侧，宜喜宜嗔，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似乎世间一切的美好都驻留在眼前二人身上，纵有风光无限，也抵不过彼此的情之所钟。
杯中的清酒已然见底，侍从欲添上，袁政却微微摇首，不愿再饮。随后缓缓起身，向殿外而去。相较于清醒的沉沦，或许，这华胥一梦是该放下了。
而此临凡仙舞虽叫一众人等称赏不绝，却亦有心生訾议者。不独银术格如此，妃席中怏然不乐者更是大有人在。
皇贵妃自宴起时一直未有多言，而今一睹宋湘宁风光占尽，神色微愠，略带讥讽道：“大靖乃礼仪之邦，历来讲究待客之道，奉远宾为上。玥昭容此舞虽好，却伤了贵客的体面。她是逞了一时之快，倒显得我朝不知礼数。也不知玥昭容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宴至此时，意贵妃自觉不胜酒力，让云夏取了醒酒汤来，方丹唇轻扬：“皇上既称今日之筵席是为家宴，自然不拘于俗礼。乐舞本为助兴，又岂会为这点小事伤了两国和气。玥昭容年龄尚轻，自然天真率性些，不比皇贵妃稳重识仪。这不是正是皇上看重她的地方吗？”
璇妃呵了一声，鄙夷不已：“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姿色狐媚皇上罢了，甚么天真率性。皇上看不出来，咱们这些后宅里的女人还看不出来吗？以色侍君焉能长久，谁还没有人老珠黄的那一天呢。等春芽般的年轻姑娘一茬茬儿地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瑾修仪嗤之以鼻，嘴角带着冷冷的嘲讽：“璇妃这话说得真有意思，臣妾竟不明白娘娘言下之意，究竟是在提点玥昭容要端庄自持，还是在讥刺皇上以色取人，负心薄幸。臣妾愚钝，不如璇妃将这话带到御前分说分说，也好叫皇上替咱们解释一二？”
璇妃被她一噎，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意贵妃笑吟吟地回应道：“瑾修仪未免忒较真了些，咱们姐妹们说些私房话，何须劳顿万岁爷御驾呢。虽知妹妹是玩笑话，可若叫人当了真，往后姐妹中谁还敢同妹妹说体己话呢。倒是叫妹妹在宫里不好立足了。”
皇贵妃朝二人睇了一眼，语气不善：“素来知瑾修仪会胡搅蛮缠，现下仗着怀着身孕益性有恃无恐了。都八个月了，瑾修仪还是少饶些舌，为肚里的孩儿积些口福罢。修仪自顾尚且不暇，倒有心思管旁人的事。说来这宫里年轻的嫔妃不止玥昭容一个，除去死了的梁媚瑛与入了冷宫的冯妙婉，去岁进来的新人还有六个呢。即便她们不甚得宠，前儿才添的这位洛御女可是皇上亲选的吧？瑾修仪眼光且放长远些，往后的路可长着呢。”
洛御女连忙垂首谨声：“幸蒙娘娘抬举，嫔妾实在惶恐。皇上不过是怜惜嫔妾孤苦无依，才给了妾一个容身之所。若说年龄，嫔妾尚虚长了虞美人一岁，家世恩宠更是万万不能相及。虞美人才是深得圣心。”
卫昭仪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五彩婴戏图方斗杯，插嘴道：“说到虞美人，今晚倒没见她身影呢。皇后不来也便罢了，她又是为什么呢？”
秦淑仪道：“皇后娘娘病重，虞美人守在一旁侍疾，已有多日不见她身影了。想来今日也是如此吧。皇后娘娘和虞美人姐妹情深，眼下凤体不安，虞美人便是来了宴上，只怕也心神不宁。”
皇贵妃听到谈及皇后，鼻间溢出一声冷嗤：“好好的宫宴，提这些败兴致的话做什么？”
秦淑仪一向温懦，虽听此言不敬，也不敢和她争执，拿起筷子夹了块鹅油卷吃下，默默噤了声。
皇贵妃拨着腕上的一对四凤双鞘金镯，唇角弧度讥诮：“这位草原公主在部族一向极受宠爱，呼风唤雨，从未受过一点委屈。今日叫玥昭容这样折了颜面，往后只怕有的风波呢。”
意贵妃闻声抬了抬眼，晏然道：“难为皇贵妃竟对这位公主如此明白。”
皇贵妃不置可否，端起酒盏浅酌，笑而不语。
瑾修仪神色清淡，声音却铿锵有力：“个人喜怒安可越过邦交大事？娘娘倒是会替公主着想，殊不知公主领不领您这份情呢。”
皇贵妃笑意蔑然，也不予辩驳：“瑾修仪不必如此严词峻色，往后究竟如何，你且看看再说不迟。”
?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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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西：斡难兀惕人对老师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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媞媞：出自《楚辞·七谏》：“西施媞媞而不得见兮”，形容女子美好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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婳祎：形容女子静好姝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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嬛嬛：形容轻盈美好。如西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柔桡嬛嬛，妩媚姌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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