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化雨,催绿萌青。
今年天热得格外早,才转入四月中旬,便有种蒸笼合了盖的沉闷。辞盈坐在柴车里,手持一卷账本,翻来覆去,看得杂草刺挠般心烦意乱。
直到此刻,她才如此清晰意识到,江聿并非真的置若罔闻,弃自己于不顾。
至少母亲留下的这些田产铺面,都是他拖着病体,在余氏的虎视眈眈下,呕心沥血一点点打理出来的。
他默不作声接手了最重的担子。
习惯性使然,她没觉得任何不对,甚至被这份润物细无声的溺爱养废了。
若不是要借赵灵芸银钱,才想着去盘点。她都怀疑自己如果嫁了人,哥哥是不是还会当自己未出阁时那样,继续帮忙打理嫁妆?
尽管荒唐。
但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会。
“吁!”
想的入神时,前头甩着长鞭的车夫骤然出声,用力拉了下缰绳。骏马高举前蹄,扬脖嘶鸣。
整个车厢都被带得晃动起来,额头差点磕上窗格。
新来的马夫是江聿指给她的,不待询问一二,对方说话声连同手指抵上刀鞘的声响,已透帘而入。
“女郎,道上出了事围着一圈人,似乎是死了人。”
煮粥般的围观人群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恸哭,辞盈的心陡然提起。
马蹄焦躁不安在地上刨动,见无回应,马夫又问了句。
“女郎?”
刷拉。
车帘已被一只细白的手打起。
辞盈两三步下了马车,一眼便看见拥簇在人群中央的那张熟悉面孔。先前还机灵说着各种讨巧话,充满对未来的憧憬,此刻遍布绝望无助。
捡起滚落在地的药包,顾不得上面沾着的泥水会不会脏了袖袍。辞盈拨开人群,走至最前。
被雨水洗过的石路泥泞,飞尘不起。趴俯在白布上的男孩垮着肩背,如有所感抬头对她对视,眼泪掉了下来。
“女郎、我阿父他……他走了……”
天际灰蒙蒙的,压着几朵沉重铅云。视线停在隆起的白布上,辞盈良久才回过神,声音干涩。
“是之前给你的看病银钱不够吗?”
“不是。”男孩摇头。
他还穿着先前破庙行乞时的那身旧衣,袖口裤腿短了一截,破掉地方细致打了补丁,乱蓬蓬的头发也用红棉线绑起,可见是想好好活着的。
“女郎心善,那些银钱足够安置了。”男孩眼眶红肿,眸底黯淡再无任何光彩,“要怪就怪我阿父命不好、就算有银钱有好药……也没能活下来……”
“他之前说过的,我们这样生而卑贱者,本来就是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他跌跌撞撞站起来,将板车绳索套到身前,“女郎大恩,若有机会必定相报。”
“你……”
污泥迸溅。
单薄的白布被风卷起一角。辞盈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一条枯瘦如柴的手臂从旁掉落下来。
青白皮肤像凝滞的冷霜。
但最令她惊异瞪大眸子的是,内侧显露出的那些血斑瘀块……
“等一下!你等一下!!”
她极少在外表现出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不少人被吓到,纷纷投来视线。辞盈却顾不上那么多。
瞳孔不受控制颤动着。
她伸手一把拉住男孩,动作几乎粗鲁,指尖更是因剧烈心跳变得有些冰凉。
“你阿父害的究竟是什么病?”
“伤寒高热。”
“……”
不到半个时辰。
背着药篓子的赵灵芸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附近溜达恰巧撞见的陶术。她额间挂着晶莹的汗珠,编好挽进布巾的长发也略微散乱。
到底是习过武的体魄,只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便扯出两条药香清幽的纱巾,示意他二人蒙住口鼻。
“人在哪里?”
辞盈指了指身后说道,“在那,我虽不懂医术,但瞧着总觉不对。”
兄长从前病的经常。
外加上认识赵灵芸后,对方在她面前念叨各种草药病症。凭借对生存的敏锐直觉,品出其中的不对味。
晚虹斜挂,投向远处的飞鸟檐瓦。
陶术素来随性,出行不喜带仆从。于是这位使君之子只能挽高风流大袖,亲自将板车推到偏僻无人的长巷深处。
“如何?”
三人面向着冷寂幽深的深巷,身影在上面折成好几道。
赵灵芸在认真检查过死者的口鼻耳胸腔,甚至连眼皮都翻开看了一番后,才摘下特制的厚实手衣。
“是疫病。”
“我从未见过的疫病。”
她脸色第一次这般难看。
话音落下,其余两人眉宇似乎也沾染了春日的阴雨绵绵。
自北地酷乱死者大半,甚至有小城户不盈百。白骨露于野,饥者争相食之,早前便有风声说撞见野僮游光。
“古籍上记载,夜行见火光,下有数十小儿,头戴火车。此一物两名,上为游光,下为野僮。此二物见者,天下多疾死之民。”陶术收敛起散漫,神容端肃。
“神鬼是否真的存于人世我不知道,但疠气会使云州变作一座人间炼狱。”
——秋七月,大疫。
辞盈不合时宜地想起梦里破碎的魏旗。
“芸娘你义诊时,有没有发现不对?”
“不曾。”
赵灵芸摇头,“这几日因师弟的事暂时耽搁,就请了其它医师帮忙坐镇。至于前段时间义诊,来的人很多,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话语骤然卡顿。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不对、不对!”
“那时候才刚刚开春!”
寒蝉破土,抽枝萌芽,疫病也可能拥有蛰伏期。
再想到前来义诊乌泱泱的流民……豆大的冷汗从鼻尖滚落,砸在衣襟上。那一瞬,赵灵芸视野都模糊了。
这件事远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甚至传染性与发病率,都还是无法判定的未知数。
“我现在就去一趟刺史府,将此事上报……”
她嗓音颤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辞盈一把拽住。
“不行。”
少女蒙着纱制的面巾,垂髾及肩,只露出妍丽无匹的眉眼。
此刻那两弯柔美如柳叶的青黛眉,微微下压,与琥珀色的澄明瞳眸连成山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