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头已有了几分力道,透过交错的花枝,在内苑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光斑。
掌事阿金躬身立在阿绾身侧半步之后,声音压得极低:“这位是芫夫人。”
阿绾依礼微微欠身,双手在身前交叠——这是女子常见的肃拜之仪。她手中紧握着那枚御赐金牌,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坦然迎向盛装而来的芫夫人,又不动声色地扫过她身后随行的陈夫人与越夫人。
那二位夫人虽久未得圣心眷顾,但凭着家中父兄在朝中的根基,名位份例倒是不缺。陈夫人性子温静,只垂眸不语;越夫人却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瞥了芫夫人一眼。长居深宫,她们眉宇间都染着几分相似的寂寥,如同这宫苑中常年不见日光的花草。
阿绾细细端详芫夫人,愈看愈觉几分眼熟。她眉眼间那份娇媚似乎并非天生,眼波流转时总带着刻意的停顿,唇角的笑意也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若论浑然天成的风韵,比起明樾台中那些自幼习舞练笑、一颦一笑皆出自本心的阿姐们,实在逊色不少。
芫夫人见她目光清明,举止从容,心中愈发不快,染着蔻丹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绣着缠枝纹的袖口。
“陛下让你来……”芫夫人一开口,声线便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威仪,在这静谧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刺耳。
阿绾神色不变,只平静应道:“芫夫人,小人是奉陛下之命,特来查证您昨日膳食中混入杂草一事。”她板着脸说话时,眉宇微凝,竟无意间带出了蒙挚平日里的三分冷峻。
一听“杂草”二字,芫夫人脸色骤变,纤指猛地指向跪在地上的春雪:“定是这贱婢疏忽懈怠!这等失职的奴才,合该拖出去杖毙!”
春雪浑身一颤,扑通一声重重磕下头去,额角瞬间贴上冰凉的地砖。再抬起脸时,面上已满是泪痕,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夫人明鉴!奴婢伺候夫人用膳向来小心,昨日盛羹时分明仔细看过……那草屑当真不知从何而来……夫人饶命啊!”她说着又连连叩首,单薄的肩膀在粗布衣衫下不住发抖,发间唯一的木簪随之松脱,青丝散乱地贴在泪湿的脸颊上。
阿绾静静看着春雪绝望的模样,目光又落回芫夫人因恼怒而微微泛红的面容上。一时间,只有春雪的哭喊声在内苑之中回荡,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几只雀鸟。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始皇的声音自苑门处传来,带着几分议政后的松快。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院中,玄色深衣在春风中微微拂动,眼角还带着三分未散的笑意。可当他的目光扫过跪地痛哭的春雪与面色各异的众人时,那点笑意顷刻便沉了下去,如同晴空骤然笼罩的阴云。
女子尖利的哭嚎声刺入耳中,他眉头骤然锁紧。
侍立一旁的赵高最懂圣意,当即厉声喝道:“放肆!御前岂容啼哭!”话音未落,他已上前一步,扬手便是一记狠厉的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春雪整个人被掴得歪倒在地,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她吓得连哭都忘了,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满院霎时死寂。方才还神色各异的芫夫人等人纷纷垂首屏息,慌忙跪了一地。丝质衣裙摩擦青石板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阿绾随着众人一同跪伏下去,指节紧紧收拢,将那枚小金牌牢牢攥在掌心。
她看见始皇淡漠的目光从春雪身上掠过,最终落到了自己脸上。那一刻,她将头埋得更低些,青石板的凉意透过膝下的衣料丝丝蔓延上来。
始皇终究在阿绾面前站定,玄色深衣的下摆纹丝不动地垂在她低伏的视线里。
“回陛下,查案。”阿绾没敢抬头,声音闷闷地从下方传来。
“查得如何了?“始皇语气里听不出怒意,反倒有几分兴味,“听说你晌午在厨苑与朕寝殿间来回走了三趟,不累?”
“不累不累!“阿绾忙不迭应声,甚至想顺势奉承两句,“为陛下分忧,小人怎会觉累?”
始皇果然低笑出声:“那樊云、辛衡怎就累得瘫在石阶上?你倒还有力气?”
“陛下赏的炙肉香得很,小人吃得饱,自然有力气。”她说得真挚无比,自己丝毫不觉有何不妥。那炙肉确实烤得外焦里嫩,调味恰到好处,她此刻回想起来,仍觉齿颊留香。
始皇却被这粗鄙的谄媚噎得喉头一梗,几乎想抬脚轻踹这没规矩的小女子,终是念及她身量单薄,硬生生收住了势。他转身欲寻个坐处,目光扫过这通铺婢女房,才看清此处是何等光景:
四壁空空,除了一张破木桌与满地铺散的草席,竟再无他物。那草席早已破烂不堪,编席的麻绳多处断裂,枯草碎得厉害,碎草屑沾得到处都是。墙角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草屑和尘土的气息。这便是大秦宫中最低等婢女的居所,与不远处夫人居住的精致屋舍判若两个世界。
始皇方才踏入时并未细看,此刻只觉得屋内气味令人难以忍受,不由皱紧了眉头:“少说这些虚的。直接说,查出了什么?”
“查明白了。”阿绾抬起头,语速平稳,“陛下膳食中出现的头发,与芫夫人羹中混入的杂草,都已有了结果。”
“哦?”始皇挑眉,终究耐不住这屋内的气味,转身便朝外走去。阿绾连忙起身跟上。
踏入院中,午后春晖正好,几株桃李开得纷繁,嫩绿枝叶间点缀着粉白,海棠树上更是花团锦簇,淡粉色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般景致总算驱散了方才那屋内的憋闷。始皇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站定,随手拂开肩头落花,神色缓和了些,转头看她:“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阿绾站直身子,语气认真:“厨苑庖厨并无疏失,芫夫人身边的婢女春雪也非故意。依小人看,非但不应责罚,还该赏赐春雪一身新衣。”
她话音才落,不仅始皇面露诧异,连候在一旁的芫夫人也惊得抬起了头。越夫人忍不住轻咳一声,陈夫人则悄悄抬眼打量起阿绾来,目光中充满探究。
芫夫人急步上前,声音里带着委屈:“陛下,这丫头胡言乱语!春雪这贱婢……”
始皇抬手制止了她,目光仍锁定在阿绾身上:“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