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小学,张建国正带着工友做最后清理,扫帚划过水泥地发出沙沙声响。
“秀兰姐,电视台的人说九点到。”王春梅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两朵红绸花,“校长让把这个挂围墙入口。”
孩子们扒着教室窗户张望,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喊:“沈阿姨今天真好看!”
沈秀兰低头整理藏蓝工装的衣领,别好那枚兴兰建设的铜色徽章。
电视台的白色采访车驶来时,整个操场都安静了。
穿米色风衣的女记者先下车,镜头对准围墙上的彩绘图案。
张建国紧张地搓搓手,沈秀兰轻轻碰他胳膊:“照常干活就行。”
“没想到真能赶上工期。”王校长对着话筒声音发颤,“原来这儿是破砖墙,孩子老刮伤衣服,现在多好,墙垛子都磨成圆角了。”
女记者转身时,沈秀兰正在给工人发手套。镜头追过来,她顺手将落在墙角的碎砖块捡进簸箕。
“沈经理,听说您亲自参与设计?”
沈秀兰指指墙根的排水孔:“雨季容易积水,我们特意加高了地基。”
她蹲下身演示,“这些镂空花砖既透风,又能让小孩看见外面等家长。”
围观家长里响起掌声。穿灯芯绒外套的老人拉住记者:“我孙女说新墙像城堡,非要第一个到学校。”
采访移到刚竣工的体育馆时,沈秀兰悄悄退到后勤处。
她取出备好的红糖糍粑,给工人挨个倒热茶。
炊事员大娘掀开铁桶:“熬了绿豆汤,管够!”
电视台镜头突然转过来时,沈秀兰正蹲着给个小工补刮破的袖口。
针线在她指间灵活穿梭,藏蓝丝线很快缝好裂口。
“咱们兴兰的工服都是秀兰自己设计的。”张建国对着话筒声音响亮,“口袋特意加深,工具不会掉出来。”
午休时采访继续。女记者发现休息室墙上的工程进度表,彩色图钉标记着每个节点。
沈秀兰抽出口袋里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着材料采购时间。
“为什么选择建筑这行?”
沈秀兰擦掉笔记本封面的水泥粉:“当初就想给女儿学校修条好路。”
她望向操场追逐皮球的孩子,“现在觉得,盖房子和做饭一样,都得真材实料火候足。”
放学铃响时,采访车正要离开。忽然有个男孩跑过来,把纸折的起重机模型塞进沈秀兰手里:“我爸爸说您是他见过最厉害的包工头!”
夕阳西下,工人们收拾工具准备收工。沈秀兰独自走过百米围墙,在东南角蹲下时,她发现砖面上刻着小小的心形图案。
张建国匆匆跑来:“秀兰,电视台说今晚新闻会播!”
晚间新闻开头曲从邻里窗口飘出时,沈秀兰正在厨房炒腊肉。
王春梅敲着玻璃窗喊:“播了播了!”电视屏幕上闪过新围墙的全景,接着是沈秀兰演示排水孔的镜头。
“...本次红星小学围墙改造项目,由新兴民营企业兴兰公司承建。”
主播声音伴着孩子们嬉戏的画面,“负责人沈秀兰女士表示,安全细节比美观更重要...”
镜头突然切到采访片段。沈秀兰捋了下碎发:“女同志干这行是少,但砌墙时砖头可不认男女,只要肯下力气,锤子钉子都听使唤。”
电视里出现工休场景:沈秀兰给老工匠递茶,对方咧嘴笑出缺牙:“小沈心细,连我们腰疼贴啥膏药都晓得!”
新闻播完时,电话铃响个不停。第一个是纺织厂工会打来,询问能否给职工宿舍做防水。
第二个来电沉默片刻,传来前夫李文博阴沉的声音:“你倒是会出风头。”
沈秀兰直接挂断,拔了电话线。她打开收音机,调到孩子们爱听的少儿频道,继续削手里的土豆。
临睡前她检查院门,发现门缝塞着报纸剪页。
展开是电视台采访的版面,她的侧脸照片旁写着:“从火锅店到建筑队,女老板的双重创业”。
边缘有铅笔写的细小字迹:“知道你厉害,等着瞧”。
沈秀兰把剪报折好收进铁盒,添了把新锁。
铜铃在夜风中轻响,沈秀兰将最后一把新锁扣在院门上。
铁锁咔嗒一声合拢,金属表面映出她平静的眉眼。
转身时,叶昭正从屋里出来,臂弯里搭着两条厚毛毯。
“周大哥说今晚降温。”他将一条毯子披在她肩上,“巡逻队排到后半夜,你先歇着。”
沈秀兰摇头,系紧毯子结扣:“我和春梅姐值头班,小凯呢?”
话音未落,东厢房帘子掀开个小缝。小凯裹着过大的棉袄钻出来,手里紧攥着叶昭给他削的木棍警棍:“爸,我跟你查岗。”
叶昭眉头微蹙,孩子立刻挺直脊背:“我十岁了!能记路能打手电,还能学认脚印!”
沈秀兰望向叶昭。月光下丈夫的侧脸线条柔和下来,他弯腰调整孩子棉袄领口:“遇事要跑,要喊人,能做到吗?”
小凯用力点头,木棍攥得指节发白。叶昭从兜里掏出枚铜哨挂在他脖子上:“吹哨比抡棍子管用。”
家属院西头空场已聚了七八人。王春梅正分发手电筒,见着小凯就笑:“咱们巡逻队添了小兵哥!”
她特意找出个最小号的红袖章,匆匆缝了个小口袋,塞进两块水果糖。
叶昭展开手绘的巡逻路线图,电筒光扫过墨线标注的巷道:“两人一组,每小时绕全院一圈,重点查后墙煤堆和东边树林子。”他演示如何用树枝拨开草丛查痕迹,小凯学着他的样子蹲下,眼睛亮晶晶的。
第一班巡逻辑从西往东,沈秀兰和王春梅并排走着,电筒光划过各家院门。
多数窗户已暗,唯有一户还亮着灯,窗帘上透出缝纫机的剪影。
“老陈家闺女赶嫁妆呢。”王春梅低声说,“听说你们接文化宫项目黄了?”
沈秀兰电筒光扫过墙根水洼:“李文博抢就抢吧,校园工程更踏实。”
“可不是!”王春梅踢开挡路的碎砖,“咱院墙都让你修出花来了,电视台都夸!”
巡逻至东树林时,小凯突然吹响哨子。叶昭立即赶去,电筒照见孩子指着地上:“爸!脚印!”
泥地里确有一串杂乱鞋印,延伸向树林深处。
叶昭蹲身细看,手指丈量尺寸:“解放鞋,41码左右,至少三人。”
他拨开枯枝,露出半截烟头,“守了有些时候。”
小凯紧张地抓住父亲衣角。叶昭起身揉揉他脑袋:“记性好,明天教你认鞋纹。”
第二班交接时,叶妍带着三个孩子跑来。
小姑娘们怀里抱着蜡笔和糊糊瓶,最小的妞妞举着张大黄纸。
纸上用红蜡笔画满手拉手的小人,每个小人脖领都挂着夸张的铜哨。
屋顶上飞着带翅膀的铃铛,院墙被涂成彩虹颜色。
王春梅笑得直抹泪:“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哨子画得比脑袋都大!”
沈秀兰蹲下身平视孩子们:“画得真好。贴客厅墙上好不好?让大家都看见。”
孩子们欢呼着涌进叶家客厅。糨糊刷得满纸背,叶妍踮脚选定电视机正上方的位置。
画纸贴歪了些,彩虹墙斜斜守护着满屋暖光。
小凯巡逻归来时,画前已围了好几个邻居。他指着画上某个蓝衣小人:“这是我!我今晚真发现脚印了!”
妞妞立即用红笔在那小人头上添了个皇冠。孩子们争相给巡逻队员加勋章,蜡笔屑落了一地。
深夜十一点,叶昭带着小凯做最后巡查,孩子困得一步一踉跄,却坚持要走完全程。
到东树林时,叶昭突然熄了手电。
“听。”他低声说。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声中,隐约有踩碎落叶的细响。
小凯瞬间清醒,哨子含进嘴里。叶昭轻轻按下他手腕,电筒猛地亮起直射声源,两只野猫蹿过灌木丛。
孩子长舒一口气,后背汗湿了一片,叶昭从兜里掏出块巧克力掰开半分给他:“怕很正常,怕还坚持,就是勇敢。”
回家时叶妍已睡熟在沙发上,手里还攥着半截金蜡笔。
沈秀兰正往巡逻队员的保温壶里灌姜茶,灶上煨着一锅小米粥。
小凯趴在桌上画鞋印图样,眼皮直打架,叶昭抽走铅笔:“明天再画。”
孩子迷迷糊糊点头,忽然嘀咕:“爸,野猫脚印是不是比人的小好多?”
铜铃又响了一声。
...
铜铃在晨风中轻响,小凯揉着眼睛从东厢房出来,沈秀兰正在院井里晾晒新染的布料。
“妈,广州寄来的样衣今天能到吗?”孩子踮脚摸布料,手指小心避开湿处。
沈秀兰将最后一块布搭上竹竿:“你小姨电话里说已发铁路快运,估摸晌午就能取。”
她转头见叶昭推着自行车出院门,车把上挂着的布包鼓鼓囊囊,“带够粮票没?局里食堂今天包白菜馅饺子。”
叶昭拍拍布包:“周大哥多换了二两肉票,给你们留晚上吃。”
铜铃又响,他回头望一眼新装的院门锁,“今晚我值夜班,记得让叶妍睡前提早关灯。”
邮电局取件窗口排着长队,沈秀兰刚亮出取件单,工作人员就指着墙角两个大纸箱笑道:“沈姐家的广州货!这箱角钉了木架,咱特意给挪到柜台里了。”
纸箱用粗麻绳捆得结实,盖着蓝戳。
沈秀兰指尖划过箱面,触到南方潮湿的水汽。
拆开时樟脑丸气味扑鼻而来,三件丝绒长裙用油纸包得齐整,另有个牛皮纸信封别在裙带上。
王春梅帮着展开墨绿丝绒裙时倒吸口气:“这针脚!襟口珠母扣是手工镶的!”抖开枣红款又惊呼,“腰衬里加了薄棉,北方穿正合适!”
沈秀兰捏着信封坐到光线下。信纸带着淡淡茉莉香,沈秀竹的字迹工整:“姐,东莞厂子接单太满,幸得林翠姑娘引荐,她在白云区自设工作室,专做出口尾单改制。附图样三款,她愿意以每件低于厂价两成合作,但前提是首批百件起订。另附她设计的家居服样稿,我觉得与咱家装业务很匹配。”
一件藏青晨袍的肩线处别着块呢料小样,正是沈秀兰染的那种蓝。
午市忙过后,沈秀兰拨通长途电话。接线员转接三次才通,那头沈秀竹喘着气:“刚陪林翠送样衣去广交会代销点!她说若你们看得上,她带版师亲自北上量体。”
火锅汤底咕嘟声中,沈秀兰摊开图纸在账台。
王春梅指着晨袍款式笑:“这大口袋能装账本!”
傍晚叶昭回来时,带进一身寒气。他脱棉帽瞧见满桌图纸,从兜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局里刚签收的加急件,广州来的。”
航空信封里滑出彩色照片,二十出头姑娘穿着工装裤站在缝纫机前,短发挑染几缕金红。
背后墙上贴满设计稿,有件西装裙用色块拼出四合院影壁图案。
沈秀兰对着照片笑了笑,转身拨电话:“秀竹,告诉林姑娘,首批百件我全要,请她带版师来时,顺道看看咱家院子。”
十天后北风卷雪沫时,广州来的班车停在西直门站。
林翠裹着玫红羽绒服跳下车,颈间纱巾印着木棉花纹。
她跺脚哈着白气打量四合院门楼,忽然蹲下摸门墩石雕:“这如意纹!改作扣样肯定别致!”
版师是个银发老师傅,掏软尺就量窗棂尺寸:“南边现流行岭南花窗元素,我看您这卍字纹更耐看。”
沈秀兰端出芝麻酱糖饼,林翠咬一口眼睛亮了。
夜里东厢房灯亮到三更。林翠铺开设计稿,铅笔在纸上沙沙响:“您染的布我看了,若加两组渐染工艺,价格能翻番。”
她抽出一沓照片,“这是深圳新开的定制家居馆,他们缺特色软装布艺。”
沈秀兰捻着布样沉吟:“我手头有校园工程余料,亚麻帆布能做家居系列衬底。”
“妙呀!”林翠拍手,“服装家装捆绑销售,我出设计您出料,物流走铁路集装箱均摊成本。”
晨光染亮窗纸时,两人拟出三套方案。林翠眼圈泛青却精神十足,将计算器敲得噼啪响:“专列运输比零担省三成运费,布匹返程还能捎带南方竹编素材。”
沈秀兰添新炭盆,铁钳拨出星火:“明天我带您参观文化宫项目旧址,那儿有组残损琉璃屏风,纹样改作高定系列压边纹正合适。”
雪后初晴,兴兰火锅店挂出暂停营业牌。厅堂里八仙桌拼成展台,三组样衣陈列其间。
熟客赵大娘拄拐进来,摸晨袍袖口:“这厚薄正好!我家老头夜起怕灌风,能改成长款么?”林翠立即抽纸画图:“加个连帽可好?帽缘缝暗扣。”
傍晚叶昭领进个穿铁路制服的中年人。林翠眼睛一亮,掏出合同草案:“陈调度!专列联运方案您看看,我们每月能凑足十立方货量。”
陈调度扶眼镜细看条款:“返程货若改走丰台站,每吨还能降五元装卸费。”
送客时雪又下起来,林翠裹紧羽绒服冲进出租车,从车窗挥合同喊:“姐!我回去就注册联合商标!”
路灯映亮纷飞雪片,沈秀兰站在台阶上呵出白雾。
叶昭将她冻红的手拢进自己大衣兜,兜里有颗水果糖,是小凯悄悄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