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婧并不知道陆家父子在盘算什么,总之没憋好屁就对了。
若陆晋乾真存了加害苏未吟的心思,那这句“活着”,便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对自己生下来的骨肉最后的庇护。
雨丝繁密聒噪,衬得厅里愈发空寂。
苏未吟走后,苏婧独自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神色哀戚又破碎。
到底,还是一场算计。
是她想多了,已经长歪了的树,怎么可能在突然之间扳正过来?
就像心生恶念作茧自缚的陆晋坤,还有害人不成反害己的陆欢歌,不走到最后那一步,岂会悔改?
甚至已经到了最后那一步,她都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悔改。
苏婧沉沉叹气。
这一年里,阿吟一直在她面前回避着陆家的人和事,怕她伤心,怕她为难,殊不知她早已从轩辕璟口中探知了内情。
尤其是去年秋狩,那场肮脏的、不堪的、匪夷所思的算计!
轩辕璟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在他的叙述中,是他及时察觉不对后帮苏未吟躲过一劫,抱着对陆欢歌略施惩戒的想法来了个将计就计,没想到陆欢歌的计划如此歹毒,最后自食恶果。
愤怒的时候已经过了,此刻,苏婧心里只有失望和疲惫,混在里面的,还有一个尖锐且强势的念头。
你是孩子们的母亲,四个孩子三个长歪,这难道不是你身为人母无可推卸的罪责?
此念一出,苏婧呼吸猛滞,面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尽,又在数息后冷笑出声。
一圃之木,同沐风雨,共承光照,尚有曲直之异,更何况是人?
同一个爹的种,同一个娘胎孕育,同样的养同样的教,又不曾厚此薄彼,甚至在察觉到另外三个有长歪的趋势时,反而付出了比对阿吟更多的心力去教育去矫正,还要她如何?
她是母亲,可没有哪条律例公理要求母亲必须为孩子负责一辈子。
世间千千万的母亲,没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把孩子的命运悉数控于掌中,更不是套上了‘母亲’这把枷,她就必须为孩子倾尽所有,熬干最后一丝骨血。
来到这世间,她先是她自己,之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真要为三个孩子长歪找一个原因,那就是将怂怂一窝,爹坏也坏一窝,总之她问心无愧。
想通了这些,苏婧一拍扶手站起来,“清澜,给我煮碗鸡丝面,卧两个鸡蛋。上回那个熏肉还有吗?有的话也烫点进去。多面多菜,饿了。”
雨帘那边,心里惦记夫人的永昌侯在垂花门下静立了许久。
看着夫人从近乎凝固的静坐再到恢复生气,眼底的心疼也逐渐演变成温柔的笑意。
他没进去,放轻步子转身离开。
这个时候,苏未吟已经到了偏厅。
陆晋乾还是对待苏婧那一套,红着眼睛,哽咽着,‘情真意切’的道歉求谅解,诚挚的表示希望能摒弃前嫌,在北上时通力协作办好受礼一事,不负众望。
随着一句句冠冕堂皇的话,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
最后,陆晋乾‘情不自禁’的抬手,轻抚她的发顶,哑声道:“阿吟,我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妹妹了。”
极为克制的动作,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在发丝上留下一片像是飘了雨水的淡淡湿痕。
见苏未吟毫无察觉,陆晋乾指尖因激动而发颤。
苏未吟皮笑肉不笑,“你早就只有一个妹妹了。”
她懒得再应付,直接叫人送客。
事已经成了,陆晋乾一刻也不想多留,顶着一副迷途知返好哥哥的面具告辞离开。
目送人走远,尖尖从廊下步入厅中,总是笑吟吟的小丫头罕见的绷起脸。
“小姐,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可千万别信他的鬼话。”
她猜不到陆晋乾想做什么,只是本能的不相信他会悔改醒悟,还突然就醒悟得如此彻底。
苏未吟抬眼往头上瞧,嘴角勾起冷笑。
陆晋乾拿她当鸡,可惜呀,她是鹰!
回到千姿阁,采香和采柔姐妹俩一起迎上来。
裴肃‘伤’愈,今天已经去上朝了,采香再留在那里多有不妥,苏未吟便把人叫了回来。
她明天要把采柔带走,采香回来也能帮着看顾一下家里。
回到房间,苏未吟第一时间换了身衣裳,尖尖将换下来的衣裳递给采香检查,采柔则从头到尾检查她身上。
“裴大人可有受罚?”苏未吟问。
采香翻看着衣裳回道:“罚了,罚抄大雍律十遍。”
苏未吟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笑。
看来皇帝对裴肃确实格外信重,轩辕璟都挨了一顿皮肉之苦,裴肃居然只是罚抄。
说起来,这也就是裴肃,换个人,还真不知道皇帝会如何揣度她和兵部尚书暗中往来。
采柔将周身检查了一遍,又将注意力落回苏未吟头发上,凑近反复嗅了嗅,皱起眉,扭头唤采香,“香香,你来看看,这是不是醉生梦死。”
在毒理上,妹妹的造诣比姐姐略胜些许。
采香过来反复嗅了几遍,因醉生梦死的母毒味道很淡,加上受发香掩盖,她也有些拿不准。
“小姐,洗个头吧。姐姐叫人去煮点陈皮水,浓一点。”
醉生梦死能让陈皮水褪色,不难验证。
苏未吟问:“什么是醉生梦死?”
“一种不太常见的毒药,由子毒和母毒构成。”
母毒极易发散,涂抹于人身发丝甚至衣裳皆可,一时三刻即能埋下毒基。
子毒为粉末,吸入后与母毒结合,会迅速致人浑身乏力,意识混乱,如同严重醉酒,所以叫醉生梦死。
这种毒隐蔽性极强,子毒母毒结合之前不会有任何反应,且毒发后一两个时辰就会自行消解,有些人清醒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中过毒。
很快,陈皮水煮好送来,兑成温水从苏未吟发根往下淋,发尾则接到盆里。
看着水色逐渐淡去,采香冷下脸,“没错,就是醉生梦死。”
苏未吟坐起来,方便她们帮着擦头发,“这么复杂的毒药,价钱不便宜吧?”
采香回道:“那是自然。醉生梦死炼制过程极为繁琐,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以前我听父亲说过,这东西在黑市上得用金来买。”
“那还真是下了血本,怪不得父子俩轮番过来登台唱戏。”
苏未吟冷笑,眼底微光似浮冰寸寸凝结。
都主动送上门来了,自然不能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
待一头垂顺青丝被烘得半干时,星扬过来禀报,“郡主,陆晋乾离开侯府后,直接邀人上百味楼喝酒去了。”
“陆奎呢?”
“陆奎从侯府离开,先去了兵部衙门,之后又去了京营,半个时辰前才回将军府。”
苏未吟理着时间线。
半个时辰前,陆晋乾已经来了侯府,也就是说自上午陆奎来侯府后,这期间他和陆晋乾一直没碰过面。
这俩人还真是做足了准备。
苏未吟让尖尖将头发梳得跟洗之前一样。
她倒要看看,这父子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还有一件事。”星扬继续说:“东宫的人也在盯着陆家父子。”
“东宫?”
苏未吟面色沉凝,很快有了想法,“这样……”
逐一交代妥当,苏未吟让采柔把给轩辕璟准备的药膳汤拿过来交给星扬,“让他趁热喝,我办完事就过去。”
接着另外拿了个食盒,随便装一碟点心,领着采柔出门前往昭王府。
自她坐上马车那一刻起,便有来自不同方向的数道身影藏身暗处一路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