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的雨下得邪性。豆大的雨点砸在雷泽湖面，溅起的不是水花，是缕缕青黑的雾——那是黄巾军扎的\"天公旗\"在作祟。旗面绣着北斗七星，每颗星子都浸过人血，风一吹，便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
卢植立在湖畔的高坡上，青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背上显出嶙峋的肩骨。他望着远处漫山遍野的黄巾军，目光扫过最中央那座用活人骨搭的祭坛——祭坛上插着七根青铜巨柱，柱身缠着无数条人发，每根发梢都系着个哭嚎的魂体。
\"张使君，这就是你要的'平叛'？\"身后传来沙哑的笑声。卢植转身，看见个戴黄金面具的男人立在伞盖下。面具是半张青铜脸，左眼嵌着颗夜明珠，右眼是团跳动的鬼火，正是被民间奉为\"天公将军\"的神张角。
\"张将军。\"卢植拱了拱手，青衫上的泥点蹭在袖口，\"你我本可坐下来谈。朝廷已下罪己诏，赦免所有胁从之民，只要你...\"
\"住口！\"张角的面具突然裂开道缝，露出下面溃烂的半张脸，\"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去年今日，我哥张梁在颍川被你们砍了头，挂在洛阳城门示众！\"他的手按在青铜柱上，柱身的人发突然活过来，缠住了卢植的脚踝，\"今日，我要用这雷泽的水，洗干净你们汉家的血债！\"
卢植感觉脚踝被勒得生疼。他低头，看见那些人发正渗出黑血，顺着裤管往腿上爬。更远处，黄巾军的战鼓敲得震天响，七根青铜柱上的魂体突然齐声尖叫，震得雷泽湖翻涌如沸。
\"你以为这些魂魄是你的助力？\"卢植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他们不是黄巾军，是被你们抓来的百姓——颍川的王阿婆，南阳的李铁匠，还有...\"他指了指最近的魂体，那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这是我在雒阳街头见过的，她爹卖糖葫芦，你让人砍了她全家。\"
张角的瞳孔骤缩。面具下的右眼鬼火剧烈跳动，他这才发现，那些缠在卢植脚踝上的人发，每根发梢都系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姓名籍贯——全是被黄巾军裹挟的无辜百姓。
\"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发颤。
卢植弯腰扯断人发。发梢的木牌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捡起块最小的——那是小丫头的，背面还画着朵歪歪扭扭的石榴花。\"我卢植虽为儒将，却也走过七州十八县。\"他站起身，青衫上的泥点被雨水冲散，露出里面染血的中衣，\"去年冬天，我在南阳破了个黄巾屯，救了三百个被抓的妇孺。她们说，你们举着'苍天已死'的旗子，却抢她们的粮食，逼她们的男人去送死。\"
雷泽湖突然炸响惊雷。张角的黄金面具\"当啷\"落地，露出整张溃烂的脸：左颊爬满蛆虫，右耳只剩半块，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獠牙。\"你懂什么？\"他的声音像刮过砂纸的风，\"这世道，好人活不成，恶人也活不成！我张角要掀了这破棋盘，让全天下的苦命人坐主！\"
卢植的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龙胆亮银枪\"。枪杆是赵云送的，刻着\"忠义\"二字。\"你掀了棋盘，\"他说，\"只会让更多人变成棋子。\"他突然掷出银枪，枪尖擦着张角的脖颈划过，在他脸上留下道血痕，\"我卢植今日要做的，不是杀你，是让你看看——这世道，还有救。\"
银枪落地。卢植张开双臂，任由那些缠在脚踝上的人发将他捆成粽子。他的中衣被雨水浸透，露出心口的朱砂印——那是他当年在太学时，老师卢植（注：此处为同名，非主角）亲手盖的\"修身印\"，刻着\"民为邦本\"四字。
\"你看。\"他望着张角，\"这些百姓要的不是反，是活。他们举着你的旗子，是因为没人给他们活路。\"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睛——在雒阳的街头，在南阳的破庙，在颍川的乱葬岗。他们不是暴徒，是和你我一样，被命运踩进泥里的人。\"
张角的黄金面具滚到脚边。他望着卢植，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破庙里见到的场景：有个老妇人跪在他面前，怀里抱着具婴儿的尸体，说：\"将军，我家娃子没吃过一顿饱饭，您让我跟着您吧，我给您做饭...\"那时他想杀了她，却看见她眼里的光——和当年自己在巨鹿街头，母亲被官兵砍死前，眼里的一样。
\"放了我。\"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卢植愣住了。他望着张角脸上的泪，混着脸上的脓血，滴在泥地上，绽开朵小小的花。\"你...你不是要反？\"
\"我要反的是这吃人的世道。\"张角扯下脸上的烂肉，露出下面完好的皮肤——那是他用邪术维持的假象，此刻正渗出鲜血，\"可我忘了，反世道需要人心，不是怨气。\"他指着那些被捆在柱子上的百姓，\"他们要的不是我的旗子，是能吃饱饭的日子。\"
雷泽湖的雨突然停了。乌云散去，露出半轮残月。卢植望着张角，突然笑了。\"我带你去雒阳。\"他说，\"陛下已下旨，要重审黄巾案，被冤枉的百姓，都要平反。\"
张角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望着卢植身后的黄巾军，那些举着火把的身影，此刻正纷纷放下武器。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从人群里跑出来，扑进卢植怀里——正是他刚才提到的那个，她的羊角辫上，还别着朵半干的石榴花。
\"阿爹说，跟着卢将军，能吃上热饭。\"小丫头仰起脸，脸上还沾着泥，\"阿爹还说，卢将军的眼睛，像我娘临终前说的月亮。\"
卢植摸了摸她的头。他转头看向张角，月光下，那张曾经狰狞的脸，此刻竟有了几分清明。\"跟我走。\"他说，\"我保你不死。\"
张角点了点头。他伸手扯断身上的绳索，捡起地上的黄金面具，扔进了雷泽湖。面具沉入水中，溅起的水花里，浮出无数张笑脸——那是被他害死的百姓，此刻终于解脱。
晨雾漫过雷泽湖。卢植牵着小丫头的手，和张角并肩走向山脚下的大路。远处传来鸡鸣，炊烟从村落里升起。张角望着天边的朝霞，突然说：\"卢将军，我想去看看我娘的坟。\"
\"好。\"卢植说，\"我陪你去。\"
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两柄并立的剑——一柄金，一柄红，在晨光里，渐渐融成了一片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