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早朝散罢。
穆玄澈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龙袍未及更换,便带着一身朝堂的肃杀与急切,径直走向东暖阁。
“黄振宇,”他人未至,沉冷的声音已穿透殿门,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胡氏的身子,究竟如何?”
黄院判敛容肃立,闻声立刻垂首跪伏于地。
邢烟亦迅速从榻上滑下,姿态恭顺地行了大礼。
“民女胡氏,叩见皇上。”
“快起来!地上寒凉!”
穆玄澈大步流星上前,温热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包裹住她微凉的小手。
力道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强势,将她稳稳扶起。
他深邃的眸子锁住她低垂的脸庞,那张本就瘦削的小脸,此刻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更显苍白脆弱,像一碰即碎的薄胎瓷。
攥着她小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又加重了几分。
黄院判沉稳而略带沉重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回禀皇上,胡姑娘体质本就孱弱,此番……损耗过甚,元气大伤,亟需长期静养,辅以温补之药,方能缓缓恢复……”
话音未落,穆玄澈心头那根名为“愧疚”的刺,已狠狠地扎了下去,泛起尖锐的钝痛。
他眉峰紧蹙,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朕命你,自今日起,专责胡氏的身体调理!务必让她恢复康健,不得有误!”
“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黄院判叩首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民女……谢皇上恩典。”
邢烟适时地屈膝,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顺从。
腹中悄然孕育的秘密让她此刻心弦紧绷。
由黄院判亲自照料,无异于一张无形的护身符。
她所求,正一步步落入掌中。
她微微抬起眼帘,那双剪水秋瞳望向穆玄澈,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脆弱与真切的感恩。
这眼神,如同羽毛,轻轻搔刮在穆玄澈的心尖。
他仿佛在这眼神里,看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信任与依靠。
殿内气氛刚有片刻凝滞,赵德允便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趋近。
他低声禀报:“皇上,云嫔娘娘又在外求见,道是有要事需与皇上商议……”
话音未落,穆玄澈已是不耐烦地一挥手,眉宇间笼上一层寒霜。
“告诉她,朕正与大臣议政,无暇他顾!”
“嗻。”
赵德允垂首应声,不敢有丝毫迟疑,迅速躬身退了出去。
邢烟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得意如流星般划过。
苦肉计初显成效。
这道在穆玄澈与云嫔之间撕开的裂痕,虽细如发丝,却足以致命。
帝王情爱,从来都是权衡的砝码。
云嫔能常青不败,倚仗的不过是那份恰到好处的“懂事”与宁远侯府在朝堂上沉甸甸的分量。
穆玄澈以质子之身登临大宝,根基浅薄如浮萍,宁远侯的支持,曾是他站稳脚跟不可或缺的基石。
然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龙椅一旦坐稳,曾经倚重的权臣,便成了必须拔除的芒刺。
宁远侯的倾颓,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她邢烟,便是要成为那根率先刺破脓疮、加速其溃烂的毒针!
赵德允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邢烟便猛地从穆玄澈温暖的手掌中挣脱出来。
她后退一步,姿态疏离地福下身去,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冷硬如冰的罪奴。
“谢皇上昨夜收容之恩。时辰不早了,奴婢该回青岚居刷洗恭桶了。”
言毕,她转身便要离去,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穆玄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结,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他长臂一伸,再次攥住邢烟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踉跄。
“朕说了,让你留下!哪儿也不准去!”
宝珠见状,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求皇上庇护!小姐如今的身子,一阵风都能吹倒了!若再去干那些腌臜活计,会没命的……”
宝珠的话字字泣血,直戳穆玄澈的心窝。
穆玄澈心头一紧,那点被忤逆的怒火瞬间被更深的焦灼取代。
他一把将邢烟拉回身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你安心在此休养!一切,朕自有安排!”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
邢烟被他攥得生疼,却恰到好处地抬起盈盈泪眼,眸中水光潋滟,满是惊惶与无助。
“奴婢……”
“你不是谁的奴婢!”
穆玄澈厉声打断她,语气里压抑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交织。
“好生待着!”
他松开手,深深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留下一个带着余怒的背影。
邢烟知道火候已到,立刻收敛了泪意,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恭顺地再次行礼。
“民女……谢皇上怜惜。”
待那明黄的身影彻底消失,宝珠才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搀扶邢烟躺回那锦被温软的龙床。
“小姐,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可千万要仔细着。”
宝珠替她掖好被角,忧心忡忡。
这龙床,果然如堕云端,让人沉溺。
邢烟一沾枕头,浓重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在意识沉入黑暗前,她强撑着最后的清醒,开始新一轮的布局。
“小邓子……如今在何处当差?”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宝珠立刻凑近低语:“咱们宫里遣散的人,都回了内务府听候发落。奴婢昨夜已设法与小邓子通了气,他回话,一切但凭小姐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邢烟闭着眼,嘴角却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很好,让他把我在养心殿的消息散出去,越快越好。”
宝珠闻言一惊,面露不解:“小姐,这是为何?云嫔若知道您在这儿,她岂能善罢甘休?只怕……”
“就是要让她知道!”
邢烟猛地睁开眼,眸中再无半分睡意,只剩下淬了冰的寒芒。
“出了冷宫,我便不再是任人揉捏的棋子了!”
淑太贵妃赐予的底牌,腹中悄然孕育的筹码,让她有资格化身为最锋利的“钮钴禄邢烟”!
穆玄澈的愧疚,如朝露般易逝。
仅仅将她留在养心殿,却吝于恢复她的身份地位,这点微末的“恩典”,远远不够。
她必须将这愧疚无限放大,化作实实在在的铠甲,在她真正站稳脚跟之前,抵御来自云嫔的明枪暗箭。
“奴婢明白了!”
宝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狠绝,“奴婢这就去办!”
她脚步轻捷而坚定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邢烟终于放任自己沉入那温暖的黑暗,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力量。
青岚居。
云嫔在养心殿外吃了闭门羹,一张精心描绘的芙蓉面气得微微扭曲。
“赵德允这个老阉奴!”
她回到自己宫中,一把将案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
“往日里在本宫面前摇尾乞怜,如今倒学会狗眼看人低了!”
云嫔胸脯剧烈起伏,显是怒极。
翠香慌忙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揉捏着小腿,一边谄媚道:“娘娘息怒,那老阉狗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在御前行走罢了。等寻着机会,寻个错处打发了他去守皇陵,看他还敢不敢给娘娘脸色看!”
“本宫都按皇上的意思,宽恕了那个贱人,他为何还是这般冷落本宫?”云嫔百思不得其解,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不安攫住了她。
翠香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
“娘娘,奴婢方才从小喜子那儿得了信儿,说皇上昨夜临幸了一个宫女!听说那宫女,此刻还在养心殿里躺着呢!”
“宫女?!”
云嫔的柳眉瞬间倒竖,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绕上心头。
穆玄澈不好女色是出了名的,后宫佳丽都难入他眼,怎会突然对一个低贱的宫女……
宫女?!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
“那个贱人现在何处?!”
云嫔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翠香跪在地上,犹自得意地邀功。
“娘娘放心!奴婢昨个儿就按您的吩咐,把她打发去恭房了,以后专门刷洗恭桶!那腌臜地方,定能好好磨磨她那身贱骨头……”
这本该是个令人快意的消息。
然而,云嫔听完,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脸色剧变!
她猛地抬脚,狠狠踹在翠香心口!
“蠢货!”
伴随着一声厉叱,翠香“哎哟”一声惨叫,被踹得翻滚在地。
云嫔看也不看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提着繁复的裙摆,发疯似的冲出殿门,直扑向那污秽之地!
翠香顾不得疼痛,连滚爬起,哭喊着追上去。
“娘娘!娘娘!那种地方污秽不堪,仔细脏了您的鞋袜!让奴婢去!奴婢去……”
但云嫔的脚步快得惊人,带着一种焚心蚀骨的恐慌和即将爆发的毁灭欲。
还未靠近那排低矮的房舍,一股令人作呕、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恶臭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眼花。
黄绿色的污浊液体,正从其中一扇紧闭的木门底下蜿蜒渗出,如同毒蛇的涎水,在地面上肆意蔓延,发出阵阵令人窒息的气味。
翠香连滚带爬地抢在云嫔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哐当——”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门内,一片狼藉。
倾倒的恭桶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污秽之物泼洒得到处都是,恶臭冲天。
然而,那本该在此受尽折磨的身影,却凭空消失了……
只有一群绿头苍蝇,在污秽上嗡嗡盘旋,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