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码头,雨势渐收,但运河上弥漫的水汽依旧浓重,混杂着鱼腥、淤泥和隐约的血腥味。“顺风号”商船如同漂浮的棺材,死寂地泊在角落。甲板上,几具穿着漕帮短打的尸体横陈,鲜血被雨水冲刷,在船板上蜿蜒流淌,汇入浑浊的河水。船舱内,赵铁山带来的磐石军斥候正紧张地看守着俘虏——那个面如死灰的钱府管家和几名瑟瑟发抖的船工。角落那几个装着火药的大木箱,如同沉默的恶魔,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赵铁山魁梧的身躯堵在舱门口,像一尊染血的铁塔。他肩膀上简易包扎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半片衣襟,但他毫不在意,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被反绑双手、跪在舱板上的钱府管家,手中的腰刀还在滴着血。
“说!那接头暗语‘明月照大江’,除了赫图的人,还有谁知道?钱谦益老狗还有什么后手?!”赵铁山的声音如同闷雷,震得舱壁嗡嗡作响。刚才的突袭虽然成功,但过程远非顺利。这管家身边竟藏着几个身手不弱的漕帮好手,猝不及防的反扑让斥候也折损了两人。更让赵铁山窝火的是,这管家骨头极硬,任凭恐吓拷打,除了交代自己是奉钱府之命押运“货物”,对更深的谋划和接应闭口不言。
管家嘴角淌着血,眼神怨毒又带着一丝世家奴仆特有的倨傲:“呸!反贼!敢动钱阁老的东西,朝廷大军一到,定叫尔等灰飞烟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灰飞烟灭?”赵铁山怒极反笑,一脚狠狠踹在管家胸口,将其踹得倒飞出去,撞在舱壁上,“老子先让你尝尝灰飞烟灭的滋味!把那火药桶给老子搬一个过来!”
斥候立刻抬过一个沉重的木箱。赵铁山用刀尖粗暴地撬开箱盖,露出里面用油布包裹的黑色火药。他抓起一把,那刺鼻的硫磺硝石味瞬间弥漫开来。
“老子数三声!不说,就把你塞进这桶里,点个天灯,让你主子看看他养的狗是怎么‘明月照大江’的!”赵铁山将火药狠狠撒在管家脸上,刀尖抵住了他的喉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野兽般的杀意,“一!”
管家脸上的倨傲终于被极致的恐惧取代,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磐石谷伤兵营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苏婉清的额头仅有一寸。他脸色煞白如纸,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放大。意识深处,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熔岩!那些深埋于灵魂最底层的、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碎片——燃烧钢铁巨兽(车祸)的扭曲残骸、冰冷实验室里闪烁的诡异屏幕、那个威严身影下达的冰冷“净化”指令、尤其是那只漠然俯瞰、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猩红独眼——被苏婉清无意识中反向涌入的精神洪流彻底引爆,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嘶鸣!
“呃…”陈默闷哼一声,太阳穴突突直跳,强烈的眩晕感和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收回手,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旁边冰冷的土墙才勉强稳住身形。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她…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些绝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慌!穿越者的身份,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最致命的软肋!一旦暴露,在这个愚昧而残酷的时代,等待他的只有被当作妖孽烧死,或是被各方势力当作奇货可居的工具生不如死!
杀意!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陈默心底升起,如同毒蛇般缠绕住他的理智。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草席上昏迷不醒的苏婉清。她苍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脆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被这无意识的杀意碾碎。只要…只要他此刻心念一动…
不!陈默猛地闭上眼,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苏婉清数次救磐石军于危难,不惜透支自身!她是战友,是恩人!更何况,她的能力对磐石谷至关重要!自己怎能因恐惧而恩将仇报,变成自己最憎恨的那种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那冰冷的杀念,再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但深处那抹惊悸和疑虑却挥之不去。他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苏婉清,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伤兵营。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危机。
谷口临时设立的哨卡处,雨水在泥泞的地面汇成浑浊的小溪。哨兵警惕地注视着谷外唯一那条泥泞的道路。远处,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两匹瘦马的牵引下,正摇摇晃晃、艰难地向着谷口驶来。马车旁,跟着七八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却难掩精悍之气的护卫,腰佩利刃,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站住!磐石军防地!来者何人?”哨长按刀上前,厉声喝问。经历了惨烈大战,磐石军的神经都绷得极紧。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略显富态、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士面孔。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拱了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
“劳烦军爷通禀。在下江南游学之士,姓周,名文远。听闻贵军力挫鞑虏,保境安民,特携薄礼前来劳军,并求见贵部主事陈默陈指挥使,有要事相商。”他刻意加重了“江南”二字,同时目光扫过谷口那根高耸的、倒悬着正白旗破旗的旗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哨长眉头紧锁,打量着这自称“游学士子”却带着精悍护卫的周文远,心中疑窦丛生。江南?这个敏感的时候?他不敢怠慢,示意手下看住对方,自己快步转身入谷禀报。
马车内,周文远放下车帘,脸上的谦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算计、忧虑和隐隐不屑的阴沉。他低声对车旁一名护卫头领模样的人吩咐道:“都警醒些。这磐石谷刚经历血战,尽是些杀红了眼的丘八。若非阁老严令…哼,这鬼地方,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他口中的“阁老”,显然意有所指。
护卫头领微微颔首,手按刀柄,警惕地望向谷内深处。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和肃杀之气,让这些久经训练的高手也感到一丝压抑。
清江浦,“顺风号”船舱内。
“二!”赵铁山的倒数如同催命符,刀尖又往前递了一分,刺破了管家颈项的皮肤,鲜血混着黑色的火药粉末流下。
管家魂飞魄散,死亡的恐惧彻底压垮了他,尖叫道:“我说!我说!接头暗语…除了赫图贝勒的亲信…还…还有…还有‘明月楼’的鸨母!她是阁老安排在淮安的暗桩!负责传递消息!其他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了!饶命!饶命啊!”
“明月楼?”赵铁山眼中凶光一闪。他记得这地方,是淮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销金窟!果然藏污纳垢!
“搜他身!还有船舱!所有带字的东西,一片纸都不许放过!”赵铁山厉声下令。斥候立刻行动。
就在这时,负责在甲板警戒的斥候王五突然低吼:“营总!有船!好几艘快船!冲着咱们来了!看架势…是漕帮的人!”
赵铁山猛地冲到舱口,只见雨雾朦胧的河面上,四五艘狭长的漕帮快船正破浪而来,船头站满了手持刀枪弓弩、面目凶狠的汉子!显然是“顺风号”的动静引来了附近的漕帮势力!
“他娘的!阴魂不散!”赵铁山啐了一口血沫,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起更炽烈的战意,“抄家伙!守住船舷!把火药箱子给老子搬到舱口!这群水耗子敢靠上来,老子先送他们一桶‘明月照大江’!”
他一把抓起那个瘫软的管家,像拎小鸡一样提到火药桶旁,狞笑道:“看到没?你主子的‘货’,先给你的漕帮‘兄弟’尝尝鲜!”管家吓得白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磐石谷口。
哨长匆匆返回,对着马车抱拳,语气生硬:“周先生,指挥使大人军务繁忙,暂不见外客。请回吧!”
周文远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愠怒,随即又强压下去,换上一副恳切表情:“军爷,在下确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贵军安危,关乎江南大局!还请务必通融!此乃在下名帖,请呈交陈指挥使一观,他自会明白!”说着,从车窗递出一份制作考究的泥金名帖。
哨长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名帖。名帖入手温润沉重,上面用极其工整的馆阁体写着“东林后学 周文远 敬拜”字样,左下角还有一个不起眼的葫芦形花押。
当哨长拿着这份名帖,再次踏入气氛压抑、还弥漫着未散血腥的棱堡指挥所时,陈默刚刚强行平复了因身份暴露带来的巨大心绪震荡。他展开名帖,目光落在“东林后学”四个字和那个葫芦花押上,瞳孔骤然收缩!这个花押…他在赫图那里缴获的密信上见过!
一股比之前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陈默全身!
江南的“说客”,带着东林印记的名帖,在磐石谷最虚弱、最敏感的时刻,登门了!是巧合?还是…灭口计划失败的后续?抑或是…另一重陷阱的开始?
第七卷的骤雨,非但未歇,反而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酝酿着更为狂暴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