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小屋内。
压抑了整整五年的情绪洪流,在经过了最初的汹涌爆发之后,终于渐渐趋于平缓。
韩婉琳松开了紧抱着儿子的双臂,但那双枯槁的手,却依旧死死地抓着沈飞的胳膊,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她通红着一双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沈飞。
从英挺的眉,到高挺的鼻,再到那张棱角分明、褪去了所有稚气的脸庞。
一遍,又一遍。
怎么也看不够。
“瘦了……也黑了……但比以前壮实多了。”
韩婉琳的指尖轻轻划过儿子坚毅的脸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充满了心疼。
沈飞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他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力地搓了搓,想要将自己身上的暖意传递过去。
“妈,北境风沙大,太阳毒,黑点正常!壮实才是好事啊!说明您儿子我现在身体好着呢!”
他一边说,一边还刻意地挺了挺胸膛,鼓了鼓自己的肱二头肌,那模样,滑稽又可爱,像极了小时候考了一百分,急于向家长炫耀的小屁孩。
“您看,您看!我现在一拳头能打死一头牛!”
韩婉琳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泪花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她笑着,也哭着,轻轻拍了儿子的胳膊一下。
“没个正形!都多大的人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眼里的欣慰和骄傲,却怎么也藏不住。
屋内的气氛,在这一笑一闹之间,终于彻底温馨了下来。
沈飞拉着母亲,在床沿边坐下。
这间小屋,他太熟悉了。
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老旧的衣柜,便是全部的家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常年不散的、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霉味。
这里很穷,很破。
却是他记忆里,最温暖的港湾。
“妈,我跟您说,我这五年在北境,可厉害了!”
沈飞清了清嗓子,献宝似的开了口。
他开始讲述自己这五年来的“光辉事迹”。
自然,那些尸山血海的搏杀,那些九死一生的绝境,那些在生死边缘疯狂挣扎的日日夜夜,全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甚至绝口不提。
他说的,都是好事。
“我刚到部队那会儿,因为体能好,第一次考核就拿了个全军第一!我们那统领,当着几万人的面给我戴大红花呢!”
“后来啊,有一次演习,我带着我们小队,出其不意,直接把蓝军的指挥部给端了!那次之后,我就被破格提拔成了百夫长!不大不小,也能管一百来号人了!”
“对了对了,还有一次,我们打退了一次兽潮,守住了阵地,上面直接给我颁发了一等功勋章!纯金的!可沉了!等下次我带来给您瞧瞧,拿去当金条都能换不少钱呢!”
沈飞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他就好像一个离家许久,终于带着满身荣耀归来的游子,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所有的“成绩单”,都摊开在母亲面前,想让她为自己骄傲,为自己自豪。
他想告诉她,您的儿子,没有让您失望。
您的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
韩婉琳就那么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时不时地点点头,附和一句“我儿子真棒”,或者“那肯定很威风”。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沈飞的脸。
那目光里,有欣慰,有骄傲,但更多的,却是如水般的温柔和……疼惜。
只是,随着沈飞的讲述,那温柔的眼波深处,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蓄满了泪水。
一滴,两滴……
终于,还是没忍住,顺着她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泪水冲刷开脸上的灰尘,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
沈飞讲得正起劲,一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妈?您……您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韩婉琳却笑着摇了摇头,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可那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越抹越多。
“没……妈没哭……妈是高兴……”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北境……
北境是个什么地方,她怎么会不清楚?
新闻里,报纸上,那“人类禁区”、“绞肉场”的称谓,可不是空穴来风!
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那个曾经文弱单薄,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是怎么在那种地狱般的地方活下来的。
她更无法想象,那些被他用“全军第一”、“一等功”轻描淡写带过的荣誉背后,究竟是用多少鲜血和伤疤换来的!
战神?
镇国战神?
这个名号,听起来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荣耀?
可韩婉琳一点也不在乎!
她不要什么战神儿子,也不要什么镇国统帅!
她只要她的儿子,平平安安地活着!
只要他能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哪怕还是五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她也心满意足了!
这个傻孩子啊……
他到现在,都还在拼命地报喜不报忧,想要让自己安心。
可他越是这样,韩婉琳的心,就越是像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疼得无以复加。
“小飞……”
韩婉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伸出双臂,再次将沈飞死死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一次的拥抱,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她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都融入到儿子的身体里去。
“妈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呜呜呜……”
压抑的哭声,终于从她的喉咙里泄露了出来。
沈飞高大的身躯,在母亲的怀抱里,微微一僵。
他没有挣扎。
他只是静静地任由母亲抱着,鼻尖萦绕着的,是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草药和皂角的气息。
这股味道,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也让他感到无比的……心碎。
他眼眶一热,那双经历过尸山血海都未曾有过半分波动的眸子,再次被水汽所模糊。
他将头,轻轻地埋在母亲的肩窝里,像个迷路了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过了许久,许久。
直到韩婉琳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轻微的抽泣。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沈飞,才用一种近乎哽咽的、沙哑到极致的声音,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开口问道:
“妈……”
“五年前……”
“您身上的毒……到底是怎么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