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么就来了山边的地?
巨蟹蹲在蚕豆地里,指腹轻轻抚过被虫啃出的锯齿状叶边,豆叶上还留着细小的黑虫粪便。他望着这片刚抽新芽的菜地,眉头拧成个疙瘩,喉结动了动:“再这么啃下去,怕是连豆荚都结不出了。”
双鱼挨着他蹲下来,裙摆扫过田埂上的蒲公英,白色的绒毛簌簌落在她发间。她指尖捏起片卷曲的枯叶,对着阳光看了看:“别愁,我知道有种草药能驱虫。”
晨雾像层薄纱裹着山坡,蕨类植物的羽状叶片上悬着露珠,她起身时带起的风让露珠滚落,在草叶间砸出细碎的响。“看见那开紫花的草没?紫莹莹的像星星缀在叶间的那种。”她抬手往坡上指,腕间的银镯子在雾里闪了点光,“捣碎了兑水洒在菜上,虫子闻着味儿就绕道走,比村里药铺买的石灰粉管用多了。”
两人踩着带露的青草往坡上走,双鱼认得路,专挑草密的地方踩,惊起几只蚂蚱蹦进灌木丛。巨蟹跟在后面,不时提醒她“慢点”,手里还攥着片大荷叶,见她额角沾了露水,就伸手替她挡挡草叶上滴落的水珠。
采草药时双鱼总爱伸手够高处的,巨蟹便在底下托着她的腰,掌心触到她棉布裙下温热的肌肤,自己先红了耳根。
回到菜园时竹篮已经半满,紫花在篮底堆成小丘。巨蟹从柴房翻出石臼,青灰色的石臼边缘还留着上次捣辣椒的红痕。他抡起石杵刚要往下砸,又想起什么似的停手,往臼底铺了层干净的桐叶:“这样捣出来的药才干净。”双鱼拎着水桶往溪边走,木水桶磕碰着石子路,发出哐当哐当的响。
独木桥是根老松木搭的,桥面长满绿苔,被晨露浸得滑溜溜。双鱼刚走到桥中间,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像片叶子往溪水里飘。她下意识抓住桥边的野蔷薇,带刺的藤蔓勒得掌心发疼,水桶“咚”地砸在桥上,大半桶水泼进溪里,顺着水流漂走了半片桐叶。等她重新拎起半桶水往回走,裤脚滴滴答答淌着水,小腿上的血痕混着泥渍,看着格外显眼。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巨蟹听见水声回头,石杵“当啷”掉在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的药膏透着薄荷香。他蹲下来时膝盖压着田埂的软泥,小心翼翼捏起她的裤脚,指腹擦过她小腿上的血珠:“这药膏是我娘用艾草和蜂蜡熬的,前日才收在瓷罐里,治外伤最管用。”
双鱼看着他长睫上沾的草屑,突然笑出声:“你比我姐姐还疼人呢,她总说我毛手毛脚该受点教训。” 草药在石臼里渐渐捣成青绿色的泥,混着溪水搅动时,泛起细密的泡沫,清苦的香气漫过篱笆,引得蝴蝶在菜畦上打了个旋。
巨蟹提着水壶走得慢,壶嘴斜斜地对着豆叶背面,连叶脉间的细缝都浇得周全;双鱼走得急,水壶一晃,水珠溅在巨蟹的蓝布褂子上,晕出片深色的圆斑。她刚要道歉,自己的裤脚也被飞溅的泥水打湿,两人看着对方沾着泥点的裤脚,忽然都笑了起来。
浇完最后一畦菜,巨蟹直起身捶了捶腰,眼角余光瞥见双鱼的发梢——那里别着片碎草药叶,嫩绿的叶尖还沾着点药汁。他伸手去摘时,指尖刚触到她的发丝,双鱼恰好偏过头,两人的手指在半空轻轻一碰,像被暖阳晒过的溪水烫了下,都猛地缩回手,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要不……我们去摘点草莓?”双鱼绞着衣角,目光瞟向篱笆边的草莓丛。藤蔓顺着竹篱笆爬得老高,绿叶间藏着颗颗红透的草莓,有的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最底下那丛向阳,红透的应该很甜,我前几日就瞧见了。” 巨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草莓丛里还藏着几朵白色的小花。他拎起空竹篮,指尖蹭了蹭竹编的纹路:“我去拿两个木托盘,省得把草莓压坏了。”转身时脚步轻快,差点踢到田埂上的石臼。
双鱼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上沾的草屑,突然想起刚才他替自己抹药膏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小扇子似的阴影。她伸手拂过篱笆上的牵牛花,紫色的花瓣被碰得抖了抖,落下的花粉沾在她指尖,像层细碎的金粉。
草莓丛里的露水还没干,巨蟹蹲下来时特意把竹篮放在膝头,指尖捏着草莓蒂轻轻一旋,红透的果子就落进篮里。“你看这颗,”他举起颗鸡蛋大的草莓,果皮上的小籽像撒了层白芝麻,“准甜。”双鱼刚要去够高处那颗,脚下被藤蔓绊了下,整个人往前踉跄,恰好撞在巨蟹背上。 他连忙稳住身子,回头时看见她鼻尖沾了片草莓叶,忍不住笑了:“你呀。”伸手替她摘叶子时,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鼻尖,像碰了团棉花似的软。
双鱼猛地往后缩,后腰却撞到篱笆桩,惊得几只蜜蜂从草莓花里飞出来,嗡嗡地绕着两人转了两圈。 等竹篮装了小半篮草莓,巨蟹挑出颗最红的递过去:“尝尝。”双鱼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指腹,两人都没说话,低头咬了口草莓。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带着点阳光的暖意,篱笆外的溪水潺潺地流着,把远处的鸟鸣都泡得软软的。
巨蟹、双鱼都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这边,打谷场中央的麦秸堆得像座金黄的小山,热浪裹着麦香扑面而来,把空气烘得又干又烫。狮子解开粗布短褂的领口,露出古铜色的胸膛,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滴在晒得发白的泥土地上,瞬间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一巴掌拍在麦秸堆上,发出“噗”的闷响,扬起的细碎麦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一个人就能把这些麦秸捆好。”狮子的声音洪亮得像打雷,震得旁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落在远处的草垛上探头探脑。
摩羯从怀里掏出个磨得边角发白的牛皮小本子,指尖沾了点唾沫,哗哗翻到标着“麦秸处理规范”的那页,铅笔头在纸页上轻轻点着:“根据去年芒种后第七天的记录,这批麦秸总量三百二十捆,需两人配合,耗时一个时辰十七分。”他说话时语速平稳,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均匀。
“记录?”狮子嗤笑一声,嘴角撇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弯腰抓起地上盘成圈的麻绳,粗粝的绳结硌得掌心发疼,却像是点燃了他骨子里的好胜心。“看我半个时辰搞定。”话音未落,他已经拽着麻绳冲进麦秸堆,双臂发力抱起一大捧麦秸,手腕翻飞间,麻绳像活过来似的缠上麦秸,每一下都勒得极紧,麦秸被挤得“咯吱”作响,挤出的麦粒簌簌落在他脚边。
不过一刻钟,打谷场上已经立起十几个麦秸垛。狮子捆的垛子个个拔尖,最高的足有他半人高,绳痕深陷在麦秸里,看着紧实得很。可这些“高个子”却东倒西歪,有的像被狂风揉过的芦苇,有的像喝醉了酒的汉子,最东边那个甚至已经倾斜到快要亲吻地面,几根不听话的麦秸从缝隙里钻出来,在热风里晃晃悠悠。
摩羯蹲在地上,膝盖处的裤腿沾了层薄土。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折叠尺,红色的刻度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他先量了量最歪的那个麦秸垛与地面的夹角,笔头在小本子上迅速画着。
又扒开右边那个垛子的绳结看了看,指尖捻起几粒饱满的麦粒:“这里至少漏了三十粒,每粒按今年的收成算,相当于……” “够了!”狮子把麻绳往地上一扔,绳子在地上弹了弹,溅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他抹了把脸,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你就只会拿着破本子说三道四?有本事自己来!” 摩羯也不恼,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他捡起狮子扔在地上的麻绳,指尖在绳结处摩挲了两下,像是在检查磨损程度。“听说去年秋分那场风,吹倒了二十八捆没捆好的麦秸,损失的麦粒够熬三锅粥。”他说着,弯腰抱起麦秸,动作不快,却精准得像台秤,每次抱起的麦秸量都分毫不差。 麻绳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灵性,先在麦秸根部绕两圈,绳头从中间穿过时总要顿一下,像是在找某个固定的点。最后打出来的结方方正正,恰好落在麦秸垛东侧离地三寸的位置。
他捆的垛子都不高,刚到膝盖,却像用线牵过似的整齐,每个垛子间的距离都像用尺子量过,连麦秸露出的穗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这样通风好,麦秸不容易发霉。”摩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他边捆边说,“你看,每道绳结都要打在同一个位置,这样受力均匀,就算下小雨也不会塌。”
狮子起初双手抱胸,撇着嘴一脸不屑,脚边的石子被他踢得滚来滚去。可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抱在胸前的手也不知不觉放了下来。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摩羯捆好的麦秸垛上,那些整齐的“小士兵”在影子里微微晃动,竟有种说不出的协调。 等摩羯捆完第十个麦秸垛时,狮子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喉结动了动:“让我试试。”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这次狮子做得格外认真。他学着摩羯的样子先量麦秸的长度,手指捏着麻绳时甚至会刻意停顿,眼睛死死盯着绳结该在的位置,连呼吸都放轻了。
有次绳结偏了半寸,他硬是拆开重捆,额头上渗出的汗滴进眼睛里,疼得他直眨眼,也没舍得停下手里的活。 摩羯就蹲在旁边看着,偶尔在本子上记两笔,遇到狮子卡壳的地方,会伸手扶正他捏绳的手指,指尖的温度带着晒过太阳的暖意。日头渐渐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并肩而行的长蛇。
打谷场上的麦秸垛越来越多,渐渐站成整齐的方阵。风从垛子间穿过去,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狮子看着自己刚捆好的麦秸垛,绳结方方正正地落在东侧离地三寸处,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脸上,把刚才的急躁和骄傲都镀上了层柔和的光。
“你看,这样是不是挺好?”摩羯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漫天晚霞,“明天一早晒谷,这些麦秸还能当遮挡露水的帘子。” 狮子没说话,只是抓起另一捆麻绳,朝着下一个目标走去。他的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踩在麦秸碎屑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和摩羯的脚步声渐渐合在了一起。
处女的手指戴着布手套,指尖捏着的小铲子边缘磨得发亮。她蹲在垄沟里,膝盖上摊着块蓝布,每次下铲都先用拇指抵住铲柄刻度,确保入土正好两寸深。瓜苗新抽的卷须缠上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松土后泛着潮气的泥土,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小小的正字 —— 这是今天松的第三十二垄地。
“无稽之谈。” 她头也不抬地重复,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笃定。怀里的小秤是黄铜的,秤砣系着红绳,秤杆上的星点密得像夏夜的星。她把刚摘下的小西瓜放进秤盘,左手稳住秤绳,右手轻轻拨动秤砣,直到木杆水平如镜。“三钱二,较昨日增量一钱,符合预期生长曲线。” 她从布兜里掏出支铅笔,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瓜叶摩擦的窸窣声缠在一起。
水瓶突然从竹椅上弹起来,竹椅腿在泥地上刮出道浅痕。他怀里的笛子滑出来,竹管泛着琥珀色的光,尾端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水” 字。“试试嘛,反正太阳还没到头顶呢。” 他说着就把笛子凑到嘴边,指腹按在笛孔上的动作轻得像抚摸蝴蝶翅膀。
笛声漫出来的时候,处女正要用尺子量瓜蔓的长度。那声音先是细弱如游丝,渐渐变得清亮,像山涧里蹦跳的泉水撞上青石,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金点。瓜田里的蜜蜂原本停在雄花上,此刻忽然振翅飞起,成百上千只翅膀扇动的嗡嗡声,竟和笛声融成了奇妙的韵律。
处女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正要开口呵斥,眼角却瞥见离竹椅最近的那个西瓜。那西瓜足有碗口大,深绿的条纹里泛着浅黄,此刻竟随着笛声轻轻摇晃。不是风动,她看得真切 —— 瓜蒂处的藤蔓正一点点舒展,卷须像睡醒的蛇,慢慢松开了缠绕的竹竿。
“你看!” 水瓶猛地站起来,竹椅被带得翻倒在地。他指着西瓜的手在发抖,眼里的光比正午的日头还亮,“它在听呢!”
处女摘下手套,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快步走过去。她从兜里摸出折叠尺,不锈钢的尺面映出她微蹙的眉。量瓜径的时候,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尺身,直到确认刻度线稳稳地停在三寸七分半的位置。“未时三刻,吹奏《流水》一曲,瓜径增长半分。” 铅笔在纸上划出的线条突然顿了顿,她抬头时,阳光正穿过水瓶凌乱的发梢,在他鼻尖投下道细碎的光斑。
“明天……” 她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动,“卯时再吹一次,用同一支笛,同一首曲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我会提前校准秤和尺子,确保数据无误。”
水瓶弯腰扶起竹椅,笛尾在掌心转了个圈。“要不要换首曲子?《平沙落雁》怎么样?说不定瓜会长得更圆。” 他看着处女把笔记本仔细塞进怀里,忽然笑起来,“你今天的本子,没画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