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根的暴雨总是来得突然。
像天空破了个洞,像世界在哭泣。
像有什么东西,再也忍不住了。
赤木直子去洗澡了,真希波回去喂猫。
神永新二坐在客厅里,黑胶唱机在转。
是基思贾勒特的《科隆音乐会》。
1975年,科隆歌剧院,一架走音的钢琴。
贾勒特用那架破钢琴,即兴演奏了两个小时。
创造了爵士史上最畅销的专辑。
有时候,完美来自缺陷。
有时候,最动人的声音,来自最糟糕的乐器。
神永新二没在听音乐。
他只是盯着窗外。
雨水在玻璃上画出扭曲的线条。
今天的雨夜,是个机会。
他给基路的机会。
一个让基路可以在人工进化研究所安插更多眼线的机会。
碇真嗣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是饵。
吸引所有注意力的饵。
当所有人都盯着他,当所有人都在分析他的动向,研究他的意图。
当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台前,就不会注意到幕后在发生什么。
毕竟,有时候只关注一面,往往会下意识忽略另一面。
叮咚。
门铃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起身,走向玄关。
打开门,暴雨扑面而来。
真希波站在门外。
不,是三只落汤猫和一个落汤人。
她全身湿透,红裙贴在身上,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春光。
头发像海藻一样贴在脸上。
但眼睛亮晶晶的,像猫。
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猫。
湿漉漉的,狼狈的,但依然骄傲。
“我家停电了!”她大声宣布,像在宣布世界末日。
“猫害怕打雷!”
橘猫薛定谔,黑猫普朗克,三花猫海森堡。
都在发抖,六只眼睛瞪得滚圆。
“请收留我们!”
碇真嗣让开身。
“快进来吧,毛巾在浴室柜子里,最上层。”
“知道了!”
真希波冲进浴室,三只猫跳下来,躲到沙发下。
只露出六只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像六颗小星星。
“没事的。”碇真嗣蹲下,伸出手。
橘猫薛定谔最先探出头。
鼻子抽动,胡须颤抖。
闻了闻他的手指,然后蹭了蹭。
“乖。”
他轻轻抚摸。
猫的毛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能感觉到它的心跳。
很快,很急促。
“没事了。”他说。
“雷停了。”
“这里很安全。”
薛定谔的呼噜声响起,普朗克也探出头。
但海森堡还在警惕地观察,三花猫总是最谨慎的。
随后碇真嗣用毛巾给猫擦了擦身子。
“神永?”声音从走廊传来。
赤木直子刚洗完澡。
穿着他的白色衬衫,下面是黑色的安全裤,手里拿着毛巾在擦头发。
“外面雨很大……”她说到一半,看见了真希波。
同样湿透的头发,同样穿着他的衣服。
两个女人的视线相遇。
赤木直子攥紧了毛巾。
真希波挑起一边眉毛。
“晚上好啊,博士,没想到你还在啊~”
“我以为……”赤木直子的声音很冷,“你已经回家了。”
“本来是的。”真希波耸耸肩,“但是停电了,猫害怕,所以……”
她张开双臂,像在宣布什么伟大的决定。
“我来避难了!”
赤木直子看着她,看着那张灿烂的笑脸,看着那身衣服。
(她也穿他的衣服。)
(她也在这里。)
(我以为……)
她在心里停住。
以为什么?
以为今晚只有我?
以为我可以独占这个空间?
以为……
“是吗。”她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去烧点姜茶。”碇真嗣连忙说,“你们先休息,感冒了可不好。”
十五分钟后客厅。
真希波穿着神永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捧着姜茶。
姜的辛辣味混合着红糖的甜。
薛定谔趴在她腿上,普朗克蜷在她身边,闭着眼睛,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海森堡警惕地蹲在沙发扶手上,盯着赤木直子。
赤木直子坐在另一边,也捧着姜茶。
碇真嗣坐在两人中间。
像调停者,也更像人质。
或者说,是那个被两只猫盯上的老鼠。
“我以为……”赤木直子开口,又停下。
“你以为什么?”真希波挑眉。
“没什么。”赤木直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的猫……”
她转移话题。
“名字很有趣。”
“当然。”真希波骄傲地扬起下巴,“都是伟大的物理学家。”
“薛定谔的猫。”她继续说。“既死又活的悖论,打开盒子之前,谁也不知道真相。”
“就像某些人的感情,既存在又不存在。”
赤木直子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变了。
“你懂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至少比某些人懂。”真希波继续。
“某些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十几年的人。”
“某些只会用数据说话的人。”
“某些连猫都没养过的人。”
“某些把爱当成游戏的人。”赤木直子开始了反击,“也没资格评判别人。”
真希波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锐利起来。
“某些只敢在背后……”
碇真嗣站起来,走到唱机前,抬起唱针。
《科隆音乐会》停了。
他拿出另一张唱片。
比尔埃文斯的《给黛比的华尔兹》。
更温柔的曲子。
钢琴、贝斯、鼓。
三重奏。
“要再喝点什么吗?”他问。
“威士忌。”真希波说。
“咖啡。”赤木直子说。
她们永远不会要一样的东西。
碇真嗣再次走进厨房。
留下两个女人,和三只逐渐放松的猫。
长久的沉默,只有音乐声和雨声,还有猫的呼噜声。
“你真的喜欢他?”赤木直子先开口。
“你呢?”真希波反问。
“你真的喜欢他?”
“还是只是……需要一个地方?”
赤木直子看着手里的茶杯。
水面映出她的脸。
模糊的,扭曲的。
“我只是……”她停住。
该怎么说?
“需要一个地方。”她最终说。
“物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真希波继续抚摸薛定谔。
橘猫翻过身,露出肚皮。
赤木直子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太明显了。
两种都是。
物理上,她需要一个可以卸下防备的地方。
心理上,她需要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她四十二岁了。
一辈子都在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足够聪明。
证明自己足够强大。
证明自己不需要任何人。
但是……
真希波理解的笑了
“我们都一样。”她说。“都是迷路的人,在黑暗中走了太久,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突然看到光。”
她看着厨房的方向。
“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是碰巧……”她继续,“找到了同一条出口。”
碇真嗣端着托盘回来了。
威士忌,咖啡,还有一些小鱼干。
把鱼干放在茶几上。
薛定谔立刻跳下来,普朗克也凑过去。
连海森堡都探出头。
“它们……”赤木直子看着这一幕。
“很可爱,对吧?”真希波笑了。“虽然养猫很麻烦。”
“但是……”她看着三只猫,“它们需要我。”
“这种感觉……很好。”
赤木直子看着她。
看着这个二十六岁的女人。
看着她脸上真诚的笑容。
“新二。”真希波突然说。
“嗯?”
“你这里……”她环顾四周,“好像变成了女人的教堂啊。”
教堂。
奇怪的比喻。
但碇真嗣明白她的意思。
教堂,收容迷途者的地方。
聆听忏悔的地方。
给予救赎的地方。
不问过去的地方。
不求回报的地方。
“也许吧。”他露出无奈的微笑。
真的无奈,但也有温柔。
“那就当这是告解时间。”
他坐下,端起茶杯。
“告解什么?”赤木直子问。
“任何事。”他说,“任何想说的,不敢说的,任何……藏了太久的。”
真希波抱着薛定谔。
橘猫像个毛茸茸的暖炉。
她看着窗外。
雨还在下,但小了很多。
“我讨厌孤独。”她说。
“从小到大,总是一个人。”
“太聪明,所以没有朋友。”
“同龄人觉得我怪。”
“大人觉得我可怕。”
“天才。”
“多么讽刺的词。”
“是奖章,也是诅咒。”
“所以养猫,猫不会背叛。”
“不会因为你太优秀而疏远你。”
“不会在背后说那个怪物。”
“不会在你走过的时候,故意压低声音。”
“不会在你转身的时候,指指点点。”
赤木直子看着她。
看着这个总是笑得灿烂的女人。
看着她此刻脆弱的样子。
(原来……)
她在心里想。
(她也是这样。)
(和我一样。)
“我也是。”赤木直子说。
“从来没有真正的朋友。”
“母亲希望我完美。”
“父亲希望我出色。”
“我做到了。”
“然后呢?”
“母亲说,你可以做得更好。”
“父亲说,这还不够。”
“所有人都说,赤木直子真厉害。”
“但是……没有人问,赤木直子累不累。”
“没有人问,赤木直子想要什么。”
“只有代码懂我。”
“只有程序陪我。”
“我创造了一个会思考的系统。”
“因为没有人类愿意听我思考。”
“多讽刺。”她重复真希波的话。
“我创造了一个可以理解我的机器。”
“因为找不到可以理解我的人。”
薛定谔跳到她腿上,橘猫蹭了蹭她的手。
赤木直子愣住了。
“它……”
“它在安慰你。”真希波说。
赤木直子小心地抚摸。
猫的毛很软,它发出呼噜声,像小小的马达。
碇真嗣看着她们。
看着这两个女人。
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你们不孤独。”他突然说。
两个女人同时看向他。
“至少现在不是。”
他指指这个房间。
“你们在这里。”
“一起喝酒。一起吐槽。一起过雨夜。”
“一起被猫安慰。”
他笑了。
“这不是朋友吗?”
真希波和赤木直子互看一眼。
朋友?
她们?
“你呢?”真希波问,“你的告解是什么?”
碇真嗣看着窗外的雨。
雨小了,但还在下。
天空还是灰的,月亮还没出来。
“我杀过人。”他说,“很多人。”
“我告诉自己那是必要的。”
“是为了更大的善。”
“是为了拯救更多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
干净的手。
修长的手指。
适合弹钢琴的手。
但他能看见血。
看见那些死者的脸。
“但死者不会同意。”
“他们的家人不会原谅。”
“他们的孩子会做噩梦。”
“他们的父母会哭泣。”
“无论多么高尚的理由,杀戮就是杀戮,血债就是血债。”
“我的手……永远洗不干净。”
他看着窗外的雨,看着那些扭曲的水痕。
“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干。”
只有雨声,只有音乐声。
只有猫的呼噜声,又响起来了。
真希波和赤木直子看着他。
看着这个总是温柔的男人。
看着这个总是在照顾别人的男人。
看着这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男人。
“那又怎样?”真希波先开口,“谁在乎?”
她喝完威士忌。
一口气,喉咙火辣辣的。
“你是杀人犯也好。”
“救世主也好。”
“普通人也好。”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对我来说,你就是那个我喜欢的,在雨夜收留落汤猫的笨蛋。”
“那个会煮姜茶的笨蛋。”
“那个担心我们感冒的笨蛋。”
赤木直子也放下咖啡杯。
她也站起来,走到他另一边。
“人的价值不在于过去的数据。”她说。
“而在于现在的选择。”
“你选择开门。”
“选择煮咖啡。”
“选择当这个奇怪的告解室。”她也看着他。
“这就是你的价值。”
“不是过去的你,而是现在的你。”
碇真嗣,看着这两个女人。
看着她们真诚的眼神。
看着她们……接纳的眼神。
“谢谢。”他说,“谢谢你们。”
窗外,雨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
月光从缝隙中透出。
银色的光洒在湿润的街道上。
洒在玻璃窗上。
洒在这个临时的教堂里。
三个人站在那里,被月光照亮。
“要再来一杯吗?”碇真嗣问。
“好。”
两个女人同时回答。
薛定谔又跳到赤木直子腿上。
她这次没有僵硬,而是自然地抚摸。
“猫很温暖。”她说。
“是啊。”真希波说。“不像人。”
“但是人也可以很温暖。”
“偶尔。”碇真嗣补充。
谁都没有提离开的事。
没有说“我该走了”。
没有说“时间不早了”。
没有说“打扰太久了”。
碇真嗣取完饮品,走到唱机前,翻找着唱片。
最后选了《我最喜爱的事物》。
科尔特兰的版本。
雨后最合适的歌。
Raindrops on roses.
(玫瑰上的雨滴。)
And whiskers on kittens.
(小猫的胡须。)
bright copper kettles and warm woolen mittens.
(闪亮的铜壶和温暖的羊毛手套。)
温暖的,跳跃的,充满生命力的。
“玛丽。”碇真嗣回到沙发后说。
“嗯?”
“客房的钥匙在玄关的柜子里,最右边的抽屉。”
真希波笑了。
笑得很灿烂,像太阳出来了。
“知道了。”她说。
“直子。”他继续说。
“什么?”赤木直子抬起头。
“你的内衣我洗了,明天我陪你去买新的。”
赤木直子的脸红了,从脖子一路红到耳根。
“笨蛋。”她说。
when the dog bites.
(当狗咬人的时候。)
when the bee stings.
(当蜜蜂蜇人的时候。)
when Im feeling sad.
(当我感到悲伤的时候。)
I simply remember my favorite things.
(我只需想起我最喜爱的事物。)
And then I dont feel so bad.
(然后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歌声继续。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
三只猫在他们之间穿梭。
窗外,月亮完全出来了。
云散了,星星也出来了。
雨后的天空,总是特别清澈。
真希波举起酒杯。
“那么,敬孤独。”
赤木直子也举起咖啡杯。
“敬相遇。”
碇真嗣举起茶杯。
“敬雨夜。”
三个杯子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