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谷,后街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依然潮湿。
霓虹灯映在湿润的柏油路上,层层叠叠,整条街看起来像是覆盖着一层油膜。
山本英树站在一家小酒吧前。
他看着招牌,想起了自己的人生。
一半亮着,一半熄灭了。
我被骗了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那封邮件可能是陷阱。
可能是JcL的测试。
可能发件人根本不是什么“想帮助你的人”,而是公司派来的狗。
来确认他是否还忠诚。
来看他会不会真的咬下那个诱饵。
如果是这样……
他就完了。
山本看着自己在橱窗玻璃上的倒影。
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苦笑。
在公司里,他是透明人。
走廊上擦肩而过,没人看他。
会议上发言,没人听他。
申请的项目,石沉大海。
提出的异议,被当作耳旁风。
十五年了。
十五年像个幽灵一样活着。
活着,却如同死了。
所以他来了。
为了最后的赌注。
为了那个已经死去十五年,但依然每天都在梦里出现的人。
井上桥吾教授。
他的恩师。
老师如果真的有来生…
我能重新选择吗?
能不能……不要那么懦弱?
“山本先生。”
声音从身后传来。
很轻,但穿透了街道的嘈杂。
山本猛地回头。
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
路灯在他身后,形成一圈光晕,让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格外清晰。
十七岁左右。
黑发,金丝眼镜,深蓝色的风衣。
手里拿着一本书。
《Sein und Zeit》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
德文原版。
年轻人露出微笑。
一种……山本说不清的笑容。
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很荣幸见到您,山本先生。”
“进去谈吧。”
神永新二推开酒吧的门。
“可能还会下雨。”
话音刚落。
天空传来闷雷。
远处的云层正在聚集。
烟雾在天花板附近打着旋。
角落的音响里,放着爵士乐,音量压得很低。
像是为了掩盖谈话,又不想完全安静。
神永新二坐下,把《存在与时间》放在桌上。
“喝点什么?”
“不用了。”山本摇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找我?”
“因为您有我需要的东西。”
神永新二开门见山。
“JcL的奇美拉计划,完整的研究数据,包括所有被销毁的记录。”
山本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怎么……”
“我就直说了。”
“井上桥吾教授。”
“1955年7月12日生于京都。”
“东京大学理学博士,材料科学领域的先驱。”
“1995年加入JcL,担任首席研究员。”
“1999年10月23日晚上11点47分,突发心脏病'去世。”
“救护车12分钟后到达。”
“但人已经死了。”
“没有尸检。”
“很完美。”
神永新二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
镜片反射着昏暗的光。
“有病历,有死亡证明,有'目击者'。”
“甚至还有生前'健康状况不佳'的传言。”
“做得很干净。”
“你……你都调查过了……”
“不止。”
神永新二从风衣内袋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我还知道,井上教授死前三天,曾试图联系联合国和报社。”
“想要曝光JcL的'奇美拉计划'。”
“人工强化生物组织的研究。”
神永新二的声音依然平静。
“表面上是医疗用途。”
“用于治疗烧伤、肌肉萎缩、器官衰竭。”
“但实际上是军事转用。”
山本接过话。
“生物武器开发。”
“制造超越人类极限的士兵。”
“老师知道后……反对了。”
“所以被灭口了。”
神永新二合上文件夹。
“十五年了……”
山本瘫倒在椅子上。
“我知道这一切。”
“握着证据却不敢用。”
“因为我还有妻子,还有女儿。”
“我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要保护她们。”
“但其实……”
他用双手捂住脸。
“其实我只是个懦夫。”
“什么都做不了。”
“眼睁睁看着老师的研究成果被他们夺走,玷污。”
“看着那些孩子……那些无辜的孩子……”
“我是个懦夫……”
“不对。”
“您不是懦夫。”
山本抬起头。
“什么?”
“懦夫早就忘记了。”
“懦夫会选择轻松的路。”
“说服自己'这不关我的事'。”
“说服自己'我只是个小人物,改变不了什么'。”
“说服自己'为了家人,这是正确的选择'。”
“然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您一直背负着这个重担。”
“这不是懦弱。”
“这是勇气。”
山本愣住了。
“勇气?”
“是的。”
神永新二站起来,走到窗前。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雨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街景。
“活在愧疚中,比死更难。”
“每一天都是煎熬。”
“但您还是选择了活下去。”
“不是为了逃避。”
“而是在等待。”
他转过身。
“现在,时机到了。”
“你要怎么做?”
山本问。
“我手里的证据,足够让JcL的几个高层进监狱。”
“但还不够。”
“不够摧毁整个公司。”
“不够让那些真正的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所以我需要更多。”
“需要奇美拉计划的完整档案。”
“需要联系人名单。”
山本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拿到,但需要时间。”
“那些文件都在最高权限的服务器里。”
“我知道怎么进去。”
“那么拜托你了,我的人会保护您和您的家人。”
“如果JcL有任何动作,我会立刻把你们转移到安全屋。”
山本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为了钱?为了权力?”
“还是为了正义?”
神永新二笑了。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笑容。
“也许三者都有。”
“但最重要的是……”
他看向窗外的雨。
“我讨厌这个世界现在的样子。”
“所以我要改变它。”
他转过身,伸出手。
“井上教授的遗志,不会白费。”
“您不再是一个人了。”
“请多关照,山本先生。”
山本看着那只手。
然后,他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
“请多关照。”
走出酒吧时,雨又开始下了。
神永新二递过来一把伞。
“那你呢?”
“我不讨厌雨。”
神永新二说。
然后走进雨中。
山本看着他的背影。
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
他撑开伞,走进雨夜。
脚步声渐渐远去。
神永新二站在雨中。
雨滴打在头发上,脸上,衣服上。
很快就湿透了。
但他没有动。
只是站在那里。
看着涩谷后街的霓虹灯。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每个人都在雨中奔跑。
奔向某个目的地。
或者,只是逃离某个地方。
“利匹亚先生。”
他对着天空低语。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就是人类啊。”
“能写出讴歌生命的诗篇,也能冷血地屠杀同类。”
“能为了陌生人赴死,也能为了利益出卖灵魂。”
“光明与黑暗,并存于每一个灵魂之中。”
他看着手中的U盘。
里面记录着人类最丑恶的罪行。
把生命当作工具的计算。
“而我呢?”
他自问。
“我是什么?”
正义的执行者?
还是新的独裁者?
救世主?
还是伪善者?
他想起了夏天。
想起了海边的那个女孩。
赤木律子。
她问过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回答:“因为我能做到。”
但这是真话吗?
还是他也在骗自己?
“尼采说过。”
他喃喃自语。
“‘与怪物战斗的人,要小心自己不要变成怪物。’”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雨越下越大。
雷声在头顶炸响。
他摘下眼镜。
让雨水直接打在脸上。
“我已经是怪物了。”
“美里小姐。”
他低声说。
声音被雨声淹没。
但他还是说了。
“我成为大人了。”
“但可能不是您希望的那种大人。
“我杀了很多人。”
“以正义之名。”
“以改变世界之名。”
“以保护重要之人之名。”
“但是……”
他仰望天空。
雨云遮蔽了一切。
看不到月亮。
看不到星星。
只有无尽的黑暗。
“杀戮就是杀戮。”
“不管理由多么冠冕堂皇。”
“不管目的多么崇高。”
“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而且还会沾上更多。”
“因为他们挡在了我的路上。”
闪电划过天空。
照亮了整条街。
也照亮了他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泪水。
只有雨水
“因为你们都不在了。”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改变这个世界。”
“变成你们没能看到的,更好的世界。”
“哪怕我要成为恶。”
“哪怕我要下地狱。”
“哪怕最后没有人记得我。”
“哪怕薰有一天,也会恨我。”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刺痛了一下。
但他立刻压下去了。
“没关系。”
雨下得更大了。
碇真嗣继续走着。
“已经回不去了。”
他停下脚步。
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四面八方都是雨。
四面八方都是路。
但他知道,自己只能走一条。
“也没有地方可回。”
他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所以走到最后。”
街灯在雨中晕开。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融化。
他的决心,坚如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