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琰那张向来毫无波动的脸颊,此刻却无比认真。
林枢心里愈发困惑,他努力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却始终找不到任何与童年姜琰相关的碎片。
他确信,自己未见过她。
“我……”
他刚想说自己只是胡乱猜测,姜琰却幽幽的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竟带着几分解脱和决绝。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不再执着于从他脸上寻找答案。
在林枢错愕的注视下,这位大雍朝最尊贵的长公主,竟缓缓俯下身,解开了自己那双精致的绣花鞋。
鞋子被随手放在一旁。
紧接着,是包裹着纤巧玉足的罗袜。
当那一只莹白如玉、粉光若腻的小脚丫毫无遮掩的展现在眼前时,林枢的脑子“嗡”的一下,瞬间空白。
“不是……殿下你这是……我可没有这种癖好啊!”
他下意识的想别开视线,却又被那脚底的一处痕迹牢牢吸住了目光。
那是一个十分独特的,淡红色的十字形疤痕。
“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父皇将我送到钱塘湖畔的别院静养。”
姜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一次贪玩,不慎失足落水……”
说到这,她停了下来,抬起头,那双凤眸紧紧的锁住林枢的眼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钱塘湖……
十岁……
落水……
几个零散的词,像一道闪电,悍然劈开了林枢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年,他也是十岁。
母亲病故,因母亲生前笃信佛教,他便独自一人,在钱塘湖畔的隐秀寺为母守孝,一守便是三年。
他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湖面被夕阳染得金黄。
他学着大人的模样,在湖边放着莲花灯,想把对母亲的思念托清波带走。
就在那时,他隐约听见了不远处的芦苇荡里传来扑水的惊呼。
他想也没想,一头就扎进了微凉的湖水里。
水下,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女孩被墨绿色的水草死死缠住了脚踝,正惊恐的挣扎着,口鼻不断呛水。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随身的小刀割断水草,将她拖上了岸。
小女孩得救后,却指着自己的脚丫嚎啕大哭。
他凑过去一看,才发现她的脚底不知被水下的碎石还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开了一道交错的口子,血珠正不断往外渗。
“呜哇……好丑的疤……留了疤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小女孩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
少年时的他,笨拙的想要安慰她,挠着头想了半天,最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道:“不怕!要是你因为这个疤嫁不出去,大不了……大不了我娶你就是了!”
那一句童言无忌的承诺,成功止住了小女孩的哭声。
从那天起,他们成了彼此在钱塘湖畔唯一的玩伴。
他会带她去掏鸟窝,去摸河蚌,会把寺里分的、自己舍不得吃的糕点留给她。
她会安静的听他讲那些京城里斗鸡走狗的趣事,听他抱怨读书有多么枯燥乏味。
那段时光,是少年林枢失去母亲后,生命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只是,不知从哪一天起,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喊着“林枢哥哥”的小女孩,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找遍了整个湖畔,问遍了所有的人,都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她就像一阵风,悄然的来,又悄然的走,只留下一段朦胧而遗憾的回忆。
……
思绪如潮水般退去。
林枢回过神来,视线从那只白皙的脚丫,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姜琰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
清冷的眉眼,紧抿的唇瓣,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与记忆里那个爱哭鼻子的、笨拙的小丫头,渐渐重合。
原来是她。
怪不得,她会同意这桩荒唐的“婚事”。
怪不得,她会容忍自己那些在旁人看来不堪入目的恶名。
怪不得,昨夜秋月会说出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一切的谜团,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只是这一次,那沉闷的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是久别重逢的恍然,是尘封往事被揭开的震动,也是……一句跨越了近十年光阴的承诺。
完了,这下真赖不掉了
“林枢哥哥。”
一声轻唤,如春雷乍响,又似珠落玉盘。
这声音不大,却让林枢浑身一僵,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他撞进了那双清亮如秋水的凤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清冷疏离,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威仪,只剩下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声“哥哥”,她喊得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喊过千百遍。
就像在京兆府的公堂上,她用这声称呼,将他从死局里捞了出来。
更像是在十年前的钱塘湖畔,那个鼻涕还没擦干净的小丫头,总是跟在他身后,一声声甜糯的叫着。
林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口干舌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下……”
最终,他还是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想说,那都是陈年旧事了,童言无忌,当不得真。
他甚至想用自己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嬉皮笑脸的糊弄过去:“殿下您可别吓我,我这小心肝受不了。”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她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他竟一句混账话都说不出口。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漫长岁月里,有一个人,一直这样记着他。
记着那个夏日的傍晚,记着那道丑陋的伤疤,也记着那句荒唐的承诺。
姜琰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
她没有追问,也没有逼迫。
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然后慢条斯理的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罗袜,重新穿好。
她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最后,她将那双精巧的绣花鞋也套回了脚上,遮住了那道连接了两人十年光阴的疤痕。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坐直了身子,恢复了长公主该有的端庄。
只是,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林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