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溪的水汽滋养着青葱山野,也滋养着岳契此日渐丰盈的身形与心性。七岁上,他肩头便多了一件不离身的物事——一个由母亲岳林氏用最粗陋的靛蓝土布缝制的布袋。袋子极大,几乎能装下小契此半个身子,针脚粗犷却结实,斜挎在他圆润的肩头,随着他每日在田埂、溪边、林间的游荡,晃晃悠悠,如同一个移动的、朴拙的注脚。
这布袋,成了他盛装世界的容器,也盛放着他那颗与万物相契的赤子之心。
田埂上,一只羽毛凌乱、僵冷多时的麻雀尸体躺在灼热的阳光下,引来几只蝇虫嗡嗡盘旋。路过的村童嫌恶地绕开,或用树枝远远拨弄。契此却停下脚步,圆脸上惯常的笑意淡去了几分。他蹲下小胖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冷的小尸体托在掌心,走到田埂下湿润的背阴处。没有工具,他便用那双肉乎乎的手,在泥地上用力地刨挖,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挖出一个小坑,他郑重地将麻雀放进去,又捧起松软的泥土,细细地覆盖其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包。他双手合十,对着那小土堆,奶声奶气却无比认真地念叨:“天上地下,各有各的去处哩…这儿软和,睡吧。” 阳光穿过柳叶,在他沾着泥星子的额头上跳跃,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安葬一位重要的朋友。
集市喧闹,一个油滑的果贩正唾沫横飞,将半筐有些蔫软的果子硬说成是“清晨刚摘的仙果”,高价卖给一位眼神浑浊的瞎眼老妪。铜钱即将落入果贩掌心的刹那,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突然扯住了果贩油腻的衣角。契此仰着圆脸,那双清澈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眼睛直直望着果贩,脸上绽开一个毫无心机、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灿烂笑容:“伯伯,你把好东西都藏起来啦,” 他声音清亮,引得周围人侧目,“夜里睡觉,那些藏起来的好东西,会在你枕头边蹦跶,吵得你睡不着哩!” 他笑得天真烂漫,仿佛在说一个有趣的秘密。果贩脸上的油滑瞬间僵住,被那双纯净眼眸盯着,竟莫名感到一丝心虚和燥热,仿佛心底那点龌龊真的被看了个透亮。他讪讪地收回几枚铜钱,胡乱抓起几个真正新鲜饱满的果子塞进老妪的篮子,嘟囔着推车走了。契此松开衣角,对着老妪和周围人露齿一笑,拍了拍肩头的大布袋,转身又汇入人流,仿佛刚才只是分享了一个好玩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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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剡溪水畔的青山依旧,人间却迎来了焦灼的煎熬。契此十二岁那年,一场罕见的大旱如同无形的烙铁,狠狠烫在浙东大地。烈日当空,毒辣异常,溪流断成了断续的泥沼,井塘见了底,裂缝如同干渴大地的伤口,狰狞地爬满龟裂的田畴。禾苗枯焦,卷曲如褐色的死蛇,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绝望的气息。村中炊烟日渐稀薄,面黄肌瘦的乡民眼神空洞,守着空空的米缸,连叹息都带着火星子味。
唯有岳契此肩头那个鼓囊囊的靛蓝大布袋,成了这片枯槁灰暗中一抹奇异的亮色。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刺破灰霾,契此便背起他那仿佛永远装不满的大布袋出门。他小小的、敦实的身影穿过枯死的田野,绕过干涸的池塘,消失在山坳的晨雾里。待到日头偏西,他又会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神奇的是,那出门时还略显干瘪的布袋,归来时总是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在他肩头。他径直走向村中最破败、烟囱最冷的几户人家,在那些枯槁绝望的目光注视下,笑嘻嘻地从布袋里掏出东西来——有时是几捧黄澄澄、颗粒饱满得惊人的糙米;有时是几块硬邦邦却散发着麦香的面饼;甚至有一次,竟掏出了几颗水灵灵的、带着露珠的野菜!他将这些救命的食粮不由分说地塞进那些颤抖的手中,圆脸上笑容温暖而憨厚,仿佛只是随手递出了一把野花,从不提来处,更不居恩。
“契此娃子…你这…这米粮…” 一位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汉,捧着手中沉甸甸的糙米,浑浊的老泪滚落,声音哽咽,想问又不敢问。
契此只是拍着自己鼓胀的布袋,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公快煮粥去!凉了就不好吃啦!” 说完,又晃着布袋,走向下一家升不起炊烟的门户。
疑云如同干旱卷起的尘土,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盘旋。终于,几个胆大的后生按捺不住,决心一探究竟。他们远远地、蹑手蹑脚地跟在那个晃悠的靛蓝布袋后面。
契此对此浑然不觉,依旧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步履轻快地走向后山一个荒僻的山坳。这里乱石嶙峋,寸草不生,只有一块巨大的、灰白色的卧牛石突兀地矗立在坳底,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只见契此走到巨石前,竟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褂,对着那块冰冷沉默的巨石,认认真真地躬身作揖!他胖乎乎的小脸上一派庄重,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太低,山坳里的风又大,远远偷窥的后生们只隐约听到“多谢…慈悲…众生…”几个模糊的字眼。
就在他作揖完毕,直起身的刹那,异象陡生!
他肩头那个原本软塌塌垂着的靛蓝大布袋,竟如同被无形的气息吹胀一般,肉眼可见地鼓胀、饱满起来!袋口微微张开,仿佛有看不见的丰饶之物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其中。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布袋便已鼓胀如丰收的粮囤,沉甸甸地坠在契此肩头,与他小小的身形形成奇异的对比。
“我的娘哎!” 一个后生惊得脱口而出,脚下一滑,踩落了几块碎石。
契此闻声回头,正好撞见几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从山石后探出。他先是一愣,随即那标志性的、仿佛能融化寒冰的灿烂笑容又在圆脸上绽开,没有丝毫被撞破秘密的窘迫,反而带着点孩童恶作剧成功的狡黠。
“是你们啊!”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肩上那鼓胀得惊人的布袋,发出沉闷而厚实的噗噗声。布袋的靛蓝色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真的能容纳乾坤。
几个后生连滚爬爬地从藏身处出来,围到他跟前,指着那布袋,又指指那块沉默的巨石,惊魂未定,语无伦次:“契…契此!这…这石头…这布袋…神了!里头…里头到底装的啥宝贝?”
契此被他们团团围住,也不惊慌。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粗糙的布袋表面,那双清澈的圆眼睛里,笑意如春水般荡漾开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温暖。他环视着几张惊疑未定的脸,声音清亮,如同山涧敲击卵石的溪流,清晰地回荡在干涸的山坳里:
“这里头啊,”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布袋,眉眼弯弯,“装着大家忘了的东西——”
山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几个后生屏住呼吸,眼巴巴等着那“宝贝”的名字。
契此的笑容更深了,带着洞悉世情的悲悯与赤子的纯真,一字一顿:
“比如…对旁人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