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国公府时,日头已斜斜挂在西天上。
常宁刚跳下马车,便一阵风似的往内院跑,嘴里还喊着:“妹妹!妹妹!”
常静正在廊下摆弄一盆新摘的雏菊,见哥哥风风火火冲进来,嗔道:“慌慌张张的,什么事?”
常宁跑到她跟前,喘着气道:“我跟你说,爹答应了,等雄英表哥回应天,我跟他一起去!”
常静手里的花枝顿了顿,抬眼瞧他:“真的?去应天?”
“那还有假!”常宁拍着胸脯,“爹亲口应的,说让我去见见世面。听说应天城里有好多好玩的,还有秦淮河,夜里船上都挂着灯,亮得跟白天似的!”
他说得眉飞色舞,常静却没接话,只望着院门口——常孤雏和朱雄英正慢悠悠走进来。
她手里的花枝轻轻晃了晃,眼神里藏着些羡慕,却没作声。
常宁只顾着兴奋,没瞧见妹妹的神色,还在说:“到了应天,我给你带些新奇玩意儿回来,听说那里的珠花做得比辽东的精巧多了……”
朱雄英走过来,笑道:“常宁这性子,怕是等不及要走了。”
常孤雏也进了院,一眼便瞥见常静那模样——手里捏着花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点怯生生的期盼,那眼神和方才常宁求他时,竟有几分相似。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女儿平日里看着文静,心里头却也藏着些向外头闯的念头,只是不像常宁那般直白。
常孤雏在石凳上坐下,端起丫鬟递来的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道:“你哥哥去应天,身边也没个细心人照看,你也跟着去吧,路上多提点着他,别让他闯祸。”
常静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光一下子亮了,脸上飞起两抹红晕,怯生生地问:“爹……真的让我也去?”
“难不成还骗你?”常孤雏放下茶盏,看着她,“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在辽东待着,也该去应天看看。那里不光有热闹,还有皇家的藏书楼,有江南来的画师,你不是爱画画吗?去瞧瞧也好。”
常静手里的花枝“啪嗒”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快步走到常孤雏跟前,福了一礼,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谢爹!”
常宁在一旁听着,也乐了:“你也去?那正好!路上有个伴,省得我一个人闷得慌!”
朱雄英也笑道:“静妹妹也去,那更好了。应天的秦淮河,春日里最是好看,到时候咱们一同去泛舟。”
常静脸颊更红了,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却忍不住偷偷笑。
常孤雏看着一双儿女这模样,嘴角也带了些笑意,道:“去了应天,你们俩都得听雄英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静儿,你性子细,多看着点你哥哥,别让他真捅出什么篓子来。”
常静连忙点头:“女儿记下了,定不会让哥哥惹事。”
常宁在一旁嘟囔:“我哪有那么爱惹事……”却被常静瞪了一眼,只好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夕阳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三人身上,廊下的雏菊被风吹得轻轻晃,院子里满是细碎的笑语声。
常宁已拉着朱雄英去说要带什么东西,常静则捡起地上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插进花盆里,眼里的笑意,比那新开的雏菊还要明媚。
自朱雄英到了辽东,朱高炽便不常往国公府去了。
先前他还隔三差五去串个门,哪怕坐得拘谨,也想着多走动走动。
可朱雄英来了之后,那府里的气氛便不同了——朱雄英与常宁、常静兄妹熟络得快,又有常孤雏时时提点,一大家子在一处,说笑不断,他再去,反倒像个外人,插不上话,坐不了片刻便觉不自在,久而久之,便索性不去了,只在学院里埋头念书。
这边朱高炽躲着清静,朱雄英却是忙得脚不沾地。
在辽东边防学院里,他学的不单是经史子集,更有格物、算学,还有讲军械制造的课。
先生讲新造火铳的原理,他听得入迷,课后还拉着同窗去工坊看匠人实操,问这问那,非要弄明白那铳管是如何锻造的;讲农田水利时,他便记着常孤雏带他看稻田的情形,把书本上的道理与田埂上的实景一对照,倒比死记硬背明白得快。
除了学堂,他更多时候是跟着常孤雏。
有时去营中,看将士操练阵法,常孤雏便在一旁讲:“这一字长蛇阵,看着简单,实则首尾相顾,牵一发而动全身,指挥的人得眼观六路,方能不乱。”
他便在旁细细记着,看将官如何发号施令,看士兵如何应声变换队形,回去后还在纸上画下来,反复琢磨。
有时跟着去府衙,看常孤雏处理公务。
有百姓来告荒年减租的事,常孤雏不疾不徐,先问清田亩多少、受灾轻重,再让人取来往年的税册比对,最后道:“减租可以,但得记着,官仓里的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得让里正造个清册,把真正受灾的户数列出来,不可徇私。”
朱雄英在旁看着,便明白治理地方,既要体恤百姓,又得守住规矩,半点马虎不得。
常孤雏见他肯学,也肯教。
夜里在书房,常孤雏会铺开地图,指着辽东的山川河流道:“这里是咽喉要道,守住了,鞑靼人便进不来;那里土地肥沃,若能引水开荒,便能多养些人。你将来要管天下,就得知道每一寸土地的用处,知道百姓要什么,将士缺什么。”
朱雄英听得认真,时不时发问,常孤雏也一一作答。
这般耳濡目染下来,不过月余,他言谈间便多了些沉稳,看事情也不再只凭兴致,多了几分考量。
这日在学院,先生讲起历代治军之道,朱雄英起身发言,竟能把常孤雏教他的实战经验与书本上的兵法结合起来,说得头头是道,连先生也点头称赞。
朱高炽坐在台下听着,心里暗暗叹服——这表哥在辽东的日子,确是没白过。
这日午后,常孤雏正在府中与朱雄英谈论边防治策,外头忽然传来通报:“二爷回来了!”
朱雄英一愣,常孤雏已笑道:“是你二舅常茂,他在卫所当差,想来是听说你来了,特意赶回盖州的。”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些风尘气,脸上胡茬未剃,却满眼是笑。
正是常茂,他比常孤雏性子更烈些,常年在卫所操练兵马,肤色黝黑,手上满是老茧。
“大哥!”常茂先冲常孤雏拱了拱手,目光随即落在朱雄英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哈哈笑道,“这便是雄英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朱雄英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雄英见过二舅。”
他小时候在京师见过常茂几面,印象里是个爽朗爱笑的长辈,此刻见了,倒也亲近。
“免礼免礼!”常茂一把将他扶起,力道不小,“我在卫所听说你来了辽东,可把我乐坏了,连夜就往回赶,生怕来晚了见不着。”
常孤雏在旁道:“他在卫所管着骑兵,本是走不开的,定是撂下了差事赶回来的。”
常茂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差事哪有外甥重要?雄英这孩子,打小就讨喜,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我抱他去看马,他一点也不怕,还敢伸手摸马鬃呢。”
朱雄英也笑了:“二舅记性真好,我倒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二舅骑术了得,当年在京师校场,一箭射穿了靶心,满场都喝彩呢。”
“那是自然!”常茂听了这话,更得意了,拍着胸脯道,“你二舅我别的本事没有,骑射和带兵,在辽东卫所里,还没服过谁!”
常孤雏瞪了他一眼:“就你能耐,也不怕在孩子面前说大话。”
常茂却不在意,拉着朱雄英的手问:“听说你这些日子跟着你大舅在营里转?可瞧了些新鲜玩意儿?我卫所里新驯了几匹好马,都是从草原那边得来的,明日我带你去瞧瞧,保准你喜欢!”
朱雄英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我正想看看辽东的战马与京师的有何不同。”
“这有何难!”常茂道,“不光是马,我那里还有几杆新造的骑枪,比寻常的轻些,却更锋利,明日一并让你瞧瞧。”
常孤雏道:“你刚回来,先歇歇,明日再说这些。”
又对朱雄英道,“你二舅虽看着粗,带兵却有一套,他卫所里的骑兵,是辽东最精锐的,你明日跟着去,也能学些东西。”
朱雄英点头道:“是,我定好好学。”又转向常茂,“多谢二舅。”
常茂笑道:“跟二舅客气什么!走,我带了些卫所里腌的鹿肉,让厨房拾掇拾掇,今晚咱爷俩喝两杯——哦,你还小,喝些果子酒便是。”
说着,便拉着朱雄英往外走,嘴里絮絮叨叨地问着他在辽东的见闻,又说些卫所里的趣事,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常孤雏看着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带着笑意。
这二弟虽是急性子,对晚辈倒是真心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