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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刚过,草北屯窝了一冬的溽气还没散尽,日头就迫不及待地泼洒下来,晒得合作社院当间那面掉漆的木头旗杆都有些发蔫。院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人,老爷们儿蹲在墙根吧嗒旱烟,烟锅子明灭间,浑浊的烟气混着土腥气和汗味儿,拧成一股沉甸甸的绳索,勒在每个人的心头。婆娘们扎堆叽喳,眼神却不住地往前方临时搭起的台子上瞟,孩子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被不耐烦的大人低声呵斥两句,又泥鳅似的溜走。

台子上,公社来的王书记端着印着红星的搪瓷缸,吹开浮沫,呷了口酽茶,眉头微微皱着。他旁边,坐着的前任村支书赵老疙瘩,脸黑得像锅底,腰杆却挺得笔直,只是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如今蒙上了一层灰翳,死死盯着台下某个角落。他婆娘和儿子赵福来就站在台子下最前面,赵福来双臂抱胸,嘴角撇着,那眼神像是三九天的冰溜子,又冷又硬,直直钉在台侧一个年轻人的后背。

那年轻人,正是曹大林。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戴帽子,寸头根根精神地立着,露出一张被山风烈日磨砺得棱角分明的脸。他没看台下,也没看台上的领导,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前那片被踩得板结的土地上,仿佛能从中看出花来。他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枪持镐留下的印记。

“静一静!都静一静!”王书记放下茶缸,敲了敲麦克风,扩音器发出刺耳的尖鸣,压下了院子里的嘈杂。

“社员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来,就一个事!宣布草北屯生产大队党支部的新任书记!”王书记声音洪亮,带着干部特有的腔调,“经过公社党委研究决定,任命——曹大林同志,为草北屯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

话音落下,院子里静了一瞬,随即“嗡”的一声炸开了锅。有叫好的,有鼓掌的,更多的是交头接耳的议论。曹德海蹲在人群前头,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脸上没啥表情,只是眼角深深的皱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春桃站在妇女堆里,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脸微微泛红,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台上的身影。曲小梅则低着头,用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土坷垃。

赵福来“呸”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瞬间显得格外刺耳。他娘扯了他一把,被他用力甩开。

王书记皱了皱眉,继续道:“大林同志,是咱草北屯自己培养出来的好猎手,好党员!觉悟高,本事硬!公社相信,在他的带领下,草北屯一定能落实好国家的政策,搞好生产,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下面,请大林同志讲两句!”

曹大林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期盼,有怀疑,有冷漠,也有像赵福来那样毫不掩饰的敌意。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弯下腰,从脚边拿起一个半旧的帆布包,不紧不慢地放在了身前的条桌上。

台下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曹大林从包里掏出三样东西,一样一样,郑重地摆在桌面上。

头一样,是一把开山斧。木柄被手掌磨得油光锃亮,斧刃雪亮,在日头下闪着寒光。他拿起斧子,斧尖向下,轻轻顿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把斧头,”曹大林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这斧头顿桌的声音一样,沉甸甸地砸进每个人心里,“是开路的。往后,咱草北屯不能光守着老林子吃老本,得往前看,往外闯,开出咱自己的新路!”

第二样,是一捧金灿灿的玉米种子,粒粒饱满,像是裹着阳光。他用粗糙的手指捻起几粒,展示给众人。

“这种子,是管肚子的。地分到户,是国家的恩情,咱得把地种好,让仓里有粮,心里不慌!谁家要是种地缺牲口、少农具,大队想办法,绝不让一户落下!”

最后一样,是一枚锈迹斑斑的弹头,有小拇指粗细,上面沾着泥土,显得格外突兀。

“这玩意儿,”曹大林拿起弹头,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锈迹,“是赵把头当年从自个儿腿里剜出来的,小鬼子的‘三八大盖’留下的。我今儿个把它摆在这儿,不是要记仇,是要大伙儿都记住,咱草北屯的根,是咋扎在这片山里的!忘了本,比这弹头锈穿了心还可怕!”

院子里鸦雀无声。老辈人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枚弹头,年轻人则有些茫然。赵福来脸上的讥诮更浓了,似乎觉得曹大林在故弄玄虚。

曹大林把三样东西并排摆好,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说道:“我曹大林当这个支书,立三条规矩!”

“第一,按上头政策,田土山林,该分到户的分到户!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老猎场,集体的参圃,不能分!那是咱全屯的饭碗,是老祖宗留下的产业,归集体管,年底按工分、按出力,统一分红!”

“第二,组建新的打猎队!我牵头,刘二愣子、吴炮手当副手!保庄稼,护林子,清兽患!打来的猎物,大的、皮的、茸的,归集体,肉按出力分!谁要是有意见,现在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全场,没人吭声。打猎是个玩命的活,收益大风险也大,由集体组织,确实能避免很多纷争,也能集中力量对付大牲口。

“第三,”曹大林指了指自己,“我曹大林,拿双份工分。”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像凉水泼进了热油锅,炸开了!

“啥?双份?”

“刚上任就搞特殊?”

“这……这不合规矩吧?”

赵福来像是终于等到了机会,猛地往前一步,扯着嗓子喊道:“曹大林!你凭啥拿双份?啊?刚当上支书就想搞特权,骑到大伙头上拉屎是吧?真当草北屯是你曹家的一言堂了?”

他娘也在后面帮腔:“就是!大伙看看,这像话吗?”

一些原本就对曹大林上位不满,或者单纯觉得利益受损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场面有些骚动。王书记在台上皱了眉,想开口,却被曹大林用手势止住。

曹大林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迹象,他甚至没有看赵福来,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台下那些质疑的面孔,等议论声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多拿的这份工分,不是给我曹大林自己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是替赵把头拿的!”

“赵把头?”众人一愣。

曹大林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瘸着腿却依旧如山岳般挺拔的老人。

“三十多年前,赵把头为了护住咱屯后山那片老参圃,不让小鬼子祸害,一个人引开了搜山的鬼子兵,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找回来。他豁出命保下的,不只是几棵参,是咱草北屯的根!是咱们现在还能在这山里讨生活的本钱!”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缅怀。

“这些年,咱们屯,欠着赵把头一条命,欠着他一份天大的情!这份工分,就是咱草北屯还他的良心债!我曹大林,只是代管。”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赵福来,“这笔钱,不入我曹大林的私账,单独记账,每月月初,由老会计在合作社院墙上贴红榜公示!收入多少,支出多少,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少一分,”曹大林的声音斩钉截铁,“我曹大林自掏腰包,补十块!要是补不起,我立马滚出草北屯,这辈子不再踏进一步!”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氤氲的热浪。

所有人都被曹大林这番话震住了。替死去的赵把头拿工分?还是良心债?每月公示?少一补十?

这……这谁能说出个不字?赵把头的事,屯里老人都知道,那是真正的英雄。曹大林把这笔账揽到自己身上,等于把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了自己肩头,这哪里是占便宜,分明是扛责任!

赵福来张了张嘴,脸涨成了猪肝色,还想说什么,却被他娘死死拉住,低声斥道:“还嫌不够丢人?闭嘴!”

王书记脸上露出了笑容,带头鼓起了掌。

紧接着,蹲在墙根的曹德海第一个站了起来,把烟袋锅别在腰后,用力拍着手巴掌,那双看惯风霜的老眼里,闪动着复杂的光。

然后是老会计,然后是栓柱,春桃……掌声如同初起的潮水,从零星几下,迅速蔓延开来,最终汇成了一片热烈而持久的声浪,在合作社的院子里回荡,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了湛蓝的天空。

曹大林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表情各异,但此刻大多带着认同和期待的脸,心中没有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烟草和汗水味道的空气,是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最真实的气息。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新的征途,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