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林的高烧来得又急又猛。王秀兰把家里所有的棉被都压在他身上,可他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汗水浸透了土布枕巾,在炕席上洇出个人形的水印。
恍惚中,他看见赵春桃跪在炕沿边,正用烧酒给他擦身。姑娘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指腹上的茧子刮过皮肤时带着熟悉的触感。
\"三十九度八。\"魏铁军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军用水银温度计在煤油灯下闪着冷光,\"得送县医院,可能是感染...\"
\"放屁!\"曹德海的怒吼震得窗纸簌簌作响,\"我儿子是让井里的阴气冲了!\"老人\"咣当\"一声把个铁盆撂在炕沿上,盆里盛着刚剁碎的艾草和野蒜,刺鼻的气味瞬间充满了屋子。
曹大林想说话,可舌头像块木头。他看见小妹曹晓云缩在炕角,正用弹壳哨子吹着不成调的曲子。黑箭趴在门口,湿漉漉的鼻子不时抽动,颈圈上的铜钱沾满了泥巴。
\"按住他!\"吴炮手的声音。接着是冰凉的铁器贴上锁骨——老猎人正在用火烤过的猎刀挑他肩上的腐肉。剧痛让曹大林猛地弓起身子,又被四只大手死死按回炕上。赵春桃的手帕塞进他嘴里,粗布的经纬磨得牙龈生疼。
\"骨头没事,刀刃偏了。\"吴炮手的声音忽远忽近,\"但这黑血...不对劲...\"
王秀兰突然哭出了声。曹大林模糊的视线里,母亲从箱底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祖传的银镯子。女人狠命用镯子刮着伤口,银器很快蒙上层灰黑色的雾翳。
\"中毒了!\"王秀兰的指甲掐进自己掌心,\"得找老参头...\"
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二愣子风风火火闯进来,怀里抱着个沾泥的帆布包:\"找到了!老崔的褡裢!\"他从包里抖落出几个油纸包,其中一个散开露出暗绿色的粉末。
魏铁军用筷子蘸了点粉末,放在煤油灯上烤。火焰突然变成诡异的青绿色,还发出\"噼啪\"的爆响。\"是铀矿粉尘...\"他脸色铁青,\"那口井连着矿脉!\"
曹大林想起来了。水下那个石室,漂浮的尸体,还有他们腰间\"dF\"开头的编号...上辈子他确实听说过,84年夏天有支测绘队在长白山失踪,后来在边境线附近找到了辐射超标的警示牌...
\"得用这个。\"刘二愣子从怀里掏出个铁盒,里面是晒干的金丝苔,\"老辈人说...这玩意以毒攻毒...\"
赵春桃抢过铁盒闻了闻,突然转身冲向灶间。铁锅铲刮擦锅底的刺耳声响中,传来她颤抖的声音:\"要配黄酒!还得有陈醋和...和童子尿!\"
曹晓云\"噌\"地跳下炕,光着脚丫跑去外屋地。片刻后,她捧着个粗瓷碗回来,小脸涨得通红:\"我...我憋的...\"
药汤熬成墨绿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曹大林被扶起来灌药时,看见窗纸上映出个佝偻的身影——是赵德柱。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院里,脚边放着个柳条筐,里面隐约可见几株刚挖的草药。
药效发作得很快。曹大林先是浑身发烫,接着每个毛孔都像扎进了钢针。他看见无数光点在眼前飞舞,组成了井壁上的那些奇怪符号。恍惚中,有人往他嘴里塞了片老山参,甘苦的汁液顺着喉咙流下,暂时压住了翻涌的恶心感。
\"日记...地图...\"曹大林挣扎着抓住魏铁军的手腕,\"那个...特派员...\"
魏铁军从公文包里取出防水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在\"枪声...井...\"几个字后面,其实还有段被水泡模糊的记载:\"...特派员说必须报告中央...王连长不同意...要等...\"
曹大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里带着黑丝。赵春桃用纱布给他擦脸时,他注意到姑娘手腕上多了道伤口——是割腕取血的伤痕,伤口边缘还粘着些草药末。
\"你...\"曹大林想说话,却被一阵眩晕击中。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魏铁军在对刘二愣子交代什么,隐约有\"军区专家组\"之类的字眼...
不知昏迷了多久,曹大林被一阵尖锐的哨声惊醒。窗外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停着辆绿色的\"解放\"卡车,车身上用白漆刷着\"防疫\"二字。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搭帐篷,金属支架碰撞声惊得鸡窝里的芦花鸡\"咯咯\"直叫。
\"哥!\"曹晓云扑到炕边,小手里攥着半块水果糖,\"解放军叔叔给的!\"
曹大林勉强撑起身子。右肩的伤口已经包扎整齐,用的是部队专用的三角巾。桌上放着个军用水壶,壶身上烙着\"沈后\"二字——沈阳军区后勤部的缩写。
帐篷里传来发电机的轰鸣。曹大林透过窗户看见魏铁军正和个军官模样的人交谈,两人手里都拿着那份防水地图。军官突然指向某个点,正是鬼见愁的位置。
\"醒啦?\"刘二愣子端着碗小米粥进来,眼下一片青黑,\"你睡了整整两天...县里都炸锅了!\"
原来那口井下的军火只是冰山一角。根据日记记载,整个长白山有七个这样的秘密储藏点,都是裁军时某些人私自截留的装备。更可怕的是,鬼见愁附近那个所谓的\"金矿\",其实是铀矿苗!
\"老崔他们...是原先的守卫。\"刘二愣子压低声音,\"被跑山帮收买了...专门盯着那个矿...\"
曹大林想起老崔烟袋锅里的绿色粉末,和棕熊断趾上的苔藓。难怪那畜生如此狂躁——铀矿辐射会刺激动物神经系统。他下意识摸向枕边,那半截烟袋锅不见了。
\"被军区的人收走了。\"赵春桃端着药碗进来,眼圈通红,\"他们...他们还把鬼见愁封了...\"
院子里突然传来争吵声。曹德海正拦着几个要进屋消毒的防疫员,老人手里的猎刀闪着寒光:\"我儿子不是瘟病!滚出去!\"
穿防护服的人退到院门外,却不肯离开。他们手里拿着个盖革计数器,仪器不时发出\"咔嗒\"声。曹大林注意到,每当计数器对准他睡过的土炕时,响声就会变得密集。
\"大林同志。\"帐篷里走出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胸前的钢笔别着\"沈矿\"字样的徽章,\"能说说你在井下看到的具体情况吗?\"
曹大林描述时,中年人不断在一个红皮本子上记录。当提到那三具尸体时,钢笔尖突然戳破了纸张。
\"果然是他们...\"中年人摘下眼镜擦了擦,\"去年失踪的勘探队...\"
午饭时分,屯里来了更多军车。所有接触过井水的人都被集中到打谷场检查,包括赵春桃和刘二愣子。曹大林因为伤势被特许躺在门板上接受检测,他看见那个盖革计数器在自己胸前疯狂作响。
\"超标的。\"军医小声对同伴说,\"得送407...\"
王秀兰一听就炸了,抡起扫帚就往军医身上打:\"谁敢把我儿子送那个鬼地方!\"女人嘶吼着,发髻散开,灰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舞。曹德海默默往五六式里压了发子弹,枪栓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了。
\"大娘别急。\"魏铁军赶紧拦住,\"只是例行检查...\"
最后的协商结果是曹大林暂留家中,但必须每天服用部队提供的\"排毒丸\"。那药丸有股奇怪的金属味,吃完后小便都会变成诡异的橙红色。
傍晚时分,曹大林的高烧终于退了。他靠在窗边,看见赵春桃正在院里晾晒绷带。姑娘的蓝布衫被晚霞染成紫色,辫梢上还沾着根草叶。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赵春桃突然转头,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她手里的搪瓷盆\"咣当\"掉在了地上。
\"我...我去热药...\"赵春桃慌慌张张地跑了,耳根红得像山里的野山楂。
刘二愣子叼着烟卷晃进来,脸上带着古怪的笑:\"装啥傻啊?人家姑娘给你喂药那会儿,可是...\"他做了个嘴对嘴的动作,被曹大林一枕头砸在脸上。
闹腾间,曹晓云蹦蹦跳跳地跑进屋,手里举着个崭新的红头绳:\"哥!春桃姐给的!\"小丫头凑到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她还问我...问你爱不爱吃粘火勺...\"
夜风送来远处军车的引擎声。曹大林摩挲着那根红头绳,突然想起前世赵冬梅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是,这次他心里没有刺痛,只有一种温暖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