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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辛弃疾也不知道王俊竟敢直接找他,记得高宠的枪尖挑落金弹子头盔的瞬间,场边喝彩声浪如滚雷般炸开。

辛弃疾站在观战后排,目光还未从场上收回来,后颈突然掠过一丝极轻的气音,像秋夜草叶间漏下的月光:“辛政委,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他猛地回头。

夕阳正斜斜切过校场辕门,将来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那双眼睛太熟悉了——眼角微吊,瞳仁在暮色里像浸了水的黑曜石,此刻却蒙着层灰败的雾。

辛弃疾喉头刚滚出个“王”字,就见王俊食指迅速压上唇线,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王俊又问了遍,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风撕碎。

他今日穿了身灰扑扑的劲装,外罩件半旧的青布袍,腰间没佩刀,只有根磨损严重的牛皮腰带。

风吹起袍角时,辛弃疾瞥见他内衬上沾着点暗褐色的渍,像干涸的血。

场中杨再兴正与金弹子缠斗,银枪破开空气的锐响清晰可闻。

辛弃疾扫了眼战局——杨再兴枪势沉稳,已占了上风——便朝王俊微颔首,指了指校场西北角那片白杨林。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脚步声被喝彩声吞没。

王俊走路时微微跛着左脚,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透着股执拗的稳当。

“王政委,你怎么敢来?”一进林子里,辛弃疾就转过身,声音压不住急切,“

我们都以为你……”他没说“投敌”两个字,但目光如刀,剜着王俊的脸。“只要我此刻出声,你插翅难飞。”

王俊靠在棵白杨树上,树皮粗糙的纹路硌着他的肩胛骨。

他低低地笑了声,那笑声像破锣摩擦,带着股绝望的沙哑:“我早不想活了。”

他抬起眼,望向林子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瞳孔里映着片血色的红,“整个军的弟兄都没了,我活着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皮带,指腹蹭过一处凸起的疤痕,那是从前中箭留下的。

“临死前,我得告诉你件事。”

他忽然凑近,身上有股淡淡的硝烟味混着草药气,“莱州的金人,新添了二十多万兵力,还有支火枪队,两万多人。”

辛弃疾的心猛地一沉。

王俊的眼神很亮,亮得像燃尽前的烛芯:“他们照着我们以前的火绳枪改的,射程大概三百步。

攻城时若不提防,伤亡少不了。”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吞咽着什么极苦的东西,“别像我们……以前急功近利,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说完,他忽然挺直了背,双手平伸到辛弃疾面前,手腕交叠,像等待捆绑的囚徒。

那双手布满老茧,虎口处有道新伤,还没完全结痂。

“话我说完了,”他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你可以派人来捉我了。”

风吹过白杨林,叶子沙沙作响。

辛弃疾盯着他交叠的手腕,又抬眼看向他苍白的脸。王俊的嘴唇抿成条直线,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压力。“你老实告诉我,”辛弃疾的声音放柔了些,“你是不是真的投敌了?有没有泄露军情给金人?”

王俊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他苦笑一声,摇摇头:“如果我说……我是假意投降,你信吗?”

“我信。”

辛弃疾几乎没犹豫。

他看见王俊的肩膀骤然垮了下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本想一死了之,”王俊靠着树,慢慢滑坐下去,抱膝的手微微颤抖,“可我听见金弹子他们要伏击高宠和杨再兴的部队。”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膝盖,“他们也有火枪队,我就故意说恨透了高、杨二人,让金弹子信我是真投诚,想借他们的手报仇。”

他的眼睛里燃起一点光,像寒夜里的火星:“他们给了我两千重骑兵的临时指挥权。

我哪会真心替金人卖命?我故意把部队往宋军埋伏圈里带——我知道我们有两个师的铁甲卫,早布好了局。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抹复杂的笑,“后来完颜阿骨达带我去探查,我才发现高军长他们是在演戏……那我更得把所有重骑兵都送进去了。”

他说着,忽然低头咳嗽起来,用手掩着嘴,指缝间似乎有血丝。

“后面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潭死水,“我不想多解释。”

辛弃疾站在原地,看着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掠过王俊的发顶,将他半边脸照得通明,另半边却沉在阴影里。

他想起这个人从前在军中立下的赫赫战功,想起他带的兵如何骁勇善战。

此刻眼前的人,形容枯槁,满身伤痕,却在绝境里布了这么大一盘棋。

敬佩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可他还是得谨慎——军情大事,容不得半点疏忽。

“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辛弃疾蹲下身,拍了拍王俊的肩膀,“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你这是将功赎罪。

我会把详情呈报岳帅,希望他能给你个机会。”

王俊抬起头,眼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灰。

“我不需要什么机会,”他摇摇头,声音很轻,“你把详情交给岳帅就好。

我在这里等结果,不管是什么,我都认。”他说完,便闭上眼,靠在树干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战场那边,喝彩声再次响起,比试似乎结束了。

辛弃疾站起身,最后看了王俊一眼,那身影蜷缩在白杨树下,像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他转身走出林子,脚步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