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珍珠碎影
萧澈的马跑得稳。
我坐在他身后,手抓着马鞍,指节发白。后背的伤被风一吹,疼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但我没吭声。
怀里的铜钱在发烫,不是警告,是种急躁的热,像在催我快点。
“快到了。”萧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风,“顾府的守卫换了班,现在是缺口。”
我“嗯”了一声,抬头看向前方。
顾家的高墙在暮色里像头蛰伏的兽,墙头上的灯笼晃着,光线下的影子歪歪扭扭,像趴在墙上的鬼。
昨天在聚福楼拿下顾衍之和王大人后,萧澈让人审了一夜。顾衍之嘴硬得很,只承认贪污赈灾款,其他的一概不认,连胡账房都翻了供,说“是被林晚逼的”。
萧澈说,顾衍之背后肯定有人,不然不敢这么硬气。而那间藏着骨头的密室,是撬开他嘴的关键。
“抓紧了。”
萧澈突然勒住马,翻身下来,伸手扶我。
我跳下马时,脚崴了一下,他眼疾手快扶住我:“小心。”
他的手很稳,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我听见他腰间的玉佩在响,沉得像山涧里的石头,没半分杂念。
“谢谢。”我挣开他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从哪边进?”
“侧门。”他指了指墙角的阴影,“那里的狗被我让人引开了,锁是假的,一推就开。”
我盯着那扇侧门。
门轴上的铜环在响,发出“生锈”的吱呀声,听着没什么异常。但门后的石板路,枪声乱得很,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有埋伏。”我拽住萧澈的袖子,“门后有人,不止一个。”
萧澈的眉头皱了皱,从靴筒里摸出把短刀,递给我:“拿着。”
刀身很薄,寒光闪闪,铁腥气里混着股淡淡的药味——是他擦过的,干净得很。
“你怎么知道?”他问,声音压得低。
“听出来的。”我握紧刀,指尖在刀柄上摩挲,“他们的钱袋里,有暗器的响声,还有……顾衍之的铜钱味。”
是顾衍之留在府里的死士。看来他早就料到我们会来查密室。
“撤?”萧澈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摇摇头。
机会难得。错过今晚,再想进顾府,难了。
“从后墙翻。”我指了指另一侧的墙,“那里的钱声静,只有个老仆在打盹。”
萧澈看了我一眼,没多问,只是点头:“走。”
后墙不高,爬起来却费了劲。我的伤扯得生疼,好几次差点摔下去,都是萧澈在下面托着我的脚。他的掌心很热,托着我的时候,我听见他怀里的令牌在响,沉得像在叹气——是在心疼?
翻进墙时,正好落在一丛月季后面。刺勾住了我的衣角,我低头去解,听见不远处的廊下,有个打更的老仆在哼小曲,手里的梆子发出“平安”的轻响。
是个好人。
“往这边。”萧澈拽了我一把,往假山的方向走。
假山后面就是密室。昨天铜钱显影时,我记得很清楚,入口在假山的第三块石头后面,转动石头,就能打开暗门。
走近了,才发现假山底下蹲着个黑影。
是个小厮,手里拿着把匕首,正盯着假山,呼吸急促得像头狼。
他的钱袋在哭,发出“恐惧”的嘶响,还混着股血腥味——是刚杀过人的。
“左边有石头。”我低声对萧澈说,“砸他。”
萧澈没说话,弯腰捡起块石头,手腕一甩。
“咚”的一声,石头砸在小厮后脑勺上。
人哼都没哼一声,软了下去。
我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腿,确认没气了,才松了口气。
“动手。”萧澈走到假山前,按我说的,找到第三块石头,用力一转。
“咔哒”一声,假山侧面的石壁移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张张开的嘴。
里面的钱声,瞬间涌了出来。
不是哭,不是嚎,是那种被闷在棺材里的呜咽,浓得化不开,裹着股腐臭味,钻进鼻子,呛得我差点吐出来。
“进去吗?”萧澈回头看我,手里的火折子亮着,火光映着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我攥紧了怀里的铜钱。
烫得厉害。
白雾里,是娘的脸。她在哭,指着密室深处,嘴唇动着,像是在说“救孩子”。
“进。”我咬着牙,先迈了进去。
密室里比想象的小,也就一间柴房那么大。靠墙摆着个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看着都是些正经的《论语》《孟子》,但每本书的封皮里都夹着东西——我听见那些书页在哭,发出“账本”“血”的嘶响。
正中间摆着张石桌,桌上放着个锦盒,就是铜钱显影里的那个。
我的心跳猛地快了。
走过去,手指刚碰到锦盒,铜钱突然爆发出尖啸。
不是烫,是冰。
刺骨的冰,从掌心钻进去,冻得我指尖发麻。
锦盒里的骨头在响。
不是普通的骨头响,是那种婴儿的啼哭,断断续续的,混着股奶香——是个孩子!
“打开。”萧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锦盒。
里面果然是堆骨头。
小小的,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像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骨头上面,还缠着半块襁褓,绣着朵玉兰花——和我娘那支玉簪上的一样。
“是……是个孩子。”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顾衍之为什么要藏这个孩子的骨头?”
萧澈没说话。
我回头看他时,愣住了。
他盯着那堆骨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手里的火折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的玉佩在疯狂地响,不是沉厚的嗡鸣,是那种被撕碎了的哀鸣,震得整个密室都在颤。
“你……你认识?”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
萧澈没回答,只是伸出手,颤抖着拿起那半块襁褓,指尖抚摸着上面的玉兰花,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了骨头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那个在聚福楼从容不迫、在顾衍之面前铁面无私的靖王,竟然哭了。
“是……是母妃的绣活。”他的声音哽咽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这针法,是母妃独有的,她……她当年生过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刚出生就被说成‘不祥’,扔进了乱葬岗……”
我的呼吸猛地停了。
脑子里像有炸雷在响。
萧澈的母妃,那个和我娘眉眼相似的女子;刚出生就被扔掉的孩子;绣着玉兰花的襁褓……
“顾衍之……是顾衍之做的?”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母妃不依附李丞相。”萧澈抹了把脸,声音冷得像冰,“李丞相怕母妃得宠,就买通了接生的稳婆,说孩子是‘妖胎’,还让顾衍之去处理……我一直以为是乱葬岗的野狗吃了,没想到……没想到他把骨头藏在了这里!”
他的玉佩发出愤怒的咆哮,震得石桌上的骨头都在颤。
原来如此。
顾衍之的罪,不止是陷害林家。
他还害死了萧澈的弟弟,那个刚出生的小皇子。
难怪萧澈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复仇了。
这是血海深仇。
“这些,都是证据。”我拿起那半块襁褓,小心地放进怀里,“能定顾衍之和李丞相的罪。”
萧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情绪,但眼神里的恨意,像要烧起来:“还有书架,那些书里的东西,也该看看。”
我们走到书架前,抽出最上面的那本《论语》。
书页里夹着的,果然是账本。
上面记着顾衍之这些年的勾当:什么时候送了王大人多少银子,什么时候给李丞相送了多少绸缎,甚至还有他买通狱卒、害死林家仆人的记录,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后面还盖着他的私章。
“找到了。”我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这里写着,‘林氏夫妇,狱中‘病故’,赏狱卒五十两’。”
是他!
是他买通狱卒,害死了我爹娘!
怀里的铜钱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烫得我差点把账本扔出去。
白雾汹涌而出,这次的影子更清晰。
是牢房里。
我爹被绑在柱子上,浑身是血,顾衍之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壶毒酒:“姐夫,喝了它,少受点罪。”
我爹啐了他一口:“顾衍之,你这个白眼狼!我林家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待我不薄?”顾衍之笑了,笑得像疯了一样,“你把我当狗使唤,让我给你提鞋!凭什么你林家就能风光,我就只能做个仰人鼻息的表亲?我要你的家产,要你的地位,要你拥有的一切!”
他把毒酒灌进我爹嘴里,我爹挣扎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他。
然后,画面转到另一边。
我娘被关在另一间牢房里,怀里抱着个襁褓,里面是个婴儿——是我那个刚出生就夭折的弟弟!
顾衍之走进去,一把抢过襁褓,扔在地上:“林家的孽种,留不得!”
我娘疯了一样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亲外甥啊!”
“外甥?”他一脚踹开我娘,“一个丫头片子,一个孽种,都该去死!”
他拔出刀,刺进了我娘的胸口。
我娘倒下的时候,眼睛还盯着地上的襁褓,嘴唇动着,像是在说“晚晚,活下去”。
“啊——!”
我尖叫着,猛地后退,撞在书架上,书掉了一地。
那些书页里的账本在哭,发出“节哀”的低吟,整个密室里的钱声都在哀鸣,像在为我爹娘哭。
“林晚!”萧澈冲过来,扶住我,“醒醒!是影子,不是真的!”
我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是真的……我看见了……我娘……我弟弟……”
原来我还有个弟弟。
原来他刚生下来就被顾衍之杀了。
顾衍之,你这个畜生!
“我要杀了他!”我嘶吼着,想去抢萧澈的刀,“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冷静点!”萧澈按住我,声音沉得像钟,“现在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我们要让他身败名裂,要让他在牢里,一点点偿还他的罪!”
他的玉佩贴在我的脸上,冰凉的,让我稍微清醒了些。
对。
不能就这么杀了他。
要让他活着,看着自己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要让他尝尝,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滋味。
我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捡起地上的账本,塞进怀里:“走,我们先出去。”
萧澈点点头,扶着我往门口走。
刚走到假山后,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很多人,手里拿着刀,脚步声里裹着的铜钱响,尖利得像狼嚎——是顾衍之的死士回来了!
“被发现了!”萧澈拽着我,往另一侧的暗门跑,“这边通往后山!”
暗门很窄,只能容一个人过。萧澈让我先走,他断后。
我钻进暗门时,听见外面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萧澈的喝声:“林晚,快跑!别回头!”
他的玉佩在响,沉得像在说“保重”。
我咬着牙,拼命往前跑。
暗道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怀里铜钱的热。
跑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看见了光。
钻出暗道,是片竹林。
风穿过竹叶,发出“呜呜”的声,像在哭。
我瘫坐在地上,后背的伤疼得钻心,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是为自己疼。
是为萧澈。
他还在里面,不知道能不能出来。
怀里的铜钱突然不烫了。
发出一种沉稳的、像松了口气的轻响。
我摸出来看时,白雾里,是萧澈的影子。
他打倒了最后一个死士,正往暗道这边跑,虽然胳膊上受了伤,血流了不少,但人没事。
“萧澈……”我低声念着他的名字,眼泪掉得更凶了,却笑着。
原来,这铜钱不仅能看见罪恶,还能看见平安。
竹林深处,传来脚步声。
是萧澈。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脸色惨白,但看见我时,笑了:“没……没让你等太久吧?”
我站起身,跑过去扶住他:“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没事。”他摆摆手,却疼得龇牙咧嘴,“皮外伤。”
他的玉佩在响,沉厚的嗡鸣里,多了丝轻快——是在笑我关心则乱。
“账本和骨头都带出来了?”他问。
“嗯。”我点点头,“都在。”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有了这些,顾衍之和李丞相,插翅难飞。”
风穿过竹林,带着远处的鸡鸣。
天快亮了。
我扶着萧澈,往竹林外走。
他的胳膊很重,压在我肩上,我却觉得很稳。
就像他的玉佩声,像他的人,让人莫名地安心。
“谢谢你。”快走出竹林时,我说。
“谢我什么?”他笑了笑,声音还有些虚弱。
“谢谢你……让我知道真相,谢谢你……帮我。”
“我说过,我们是盟友。”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东西在闪,像星光,“而且,我欠你的。”
“欠我什么?”
“欠你一个公道。”他认真地说,“林家的冤屈,我会亲手昭雪。”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眼泪还挂在脸上,却觉得心里亮堂了不少。
爹的铜钱在怀里轻轻颤,像是在点头。
娘的银链也在响,发出“安心”的轻吟。
也许,真的快结束了。
那些沾血的钱,那些藏在黑暗里的罪恶,很快就要被揪出来了。
我扶着萧澈,一步步走出竹林。
晨光洒在我们身上,暖烘烘的。
远处的京城,已经有了炊烟。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们的复仇,也即将迎来终局。
但我知道,这还不是终点。
还有很多事要做。
要让林家的绸缎庄重新开起来,要让那些曾经帮助过林家的人得到回报,要让那个枉死的弟弟,和爹娘葬在一起。
还要……弄清楚,萧澈的玉佩声里,那丝藏不住的温柔,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铜钱。
它安安静静的,在晨光里泛着层暖光。
像在说:慢慢来,日子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