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总结会上午九点准时开始,会议室的木门被高小林踹开时,挂在门后的鸡毛掸子掉下来,正砸在他油亮的皮鞋上。他弯腰捡起来扔到墙角,扯开褪色的领带坐在主位,掉漆的木桌被他拍得咯吱响,桌角那只印着 “先进工作者” 的搪瓷杯震得叮当响,杯底的茶垢跟着晃悠。“今天必须给全年三产项目一个了断,” 他清了清嗓子,喉结在松弛的皮肉里滚了两下,“谁也别想拿模糊账糊弄过去,算盘珠子得一颗一颗拨清楚。”
芭娜娜抱着牛皮文件夹站起来时,金属搭扣 “啪” 地崩开,里面的账册哗啦啦散了一地,最上面那页飘到高小林脚边,沾了他踩过的泥印。她蹲下去捡时,露出棉袄后颈磨破的线头,手指在冻得发红的鼻尖蹭了蹭,把账册按页码排好:“食品加工厂从三月投产到十一月关门,开春进的面粉涨了三回价,亏了一万五;雇的六个临时工从乡下找来,秋收时跑了四个,欠着的一万七工资到现在没结清,总共三万二。” 她顿了顿,翻到下一页,“服装摊位在菜市场西门摆了半年,每月五百的摊位费交了三千,剩下的两千八是压在仓库的过时夹克,领口都泛黄了,上周有人出价五十一件都没人要。” 最后一页被折了三角,她用指甲刮了刮:“连食堂承包给个体户的窗口,上个月收摊时电表还欠着三百二,水表一百八,煤气管子四百,合计八百块,老板卷着锅碗瓢盆跑了。”
高小林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肥肉堆里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伸手抢账册时带倒了桌沿的算盘,二十六颗木珠滚得满地都是,有三颗钻进了墙角的暖气片缝。他踩着珠子往桌前凑,鞋底打滑差点摔倒,扶住桌沿翻页时,指节捏得发白:“这叫负增长!” 他突然拍着桌子喊,唾沫星子溅到对面小李的眼镜上,“市场调整期的正常波动,哪个做生意的没遇到过?” 芭娜娜正蹲在地上捡珠子,指尖被冻得发僵,捏起一颗裂了纹的木珠:“算盘上的负数就是亏,绿色数字改不了本质,上个月会计培训课老师刚讲过。” 高小林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线,“你个新来的懂什么!” 他抓起桌上的报表摔过去,纸张擦着芭娜娜的耳边飞过,“机关报表里红色才是赤字,绿色代表可持续发展潜力,这是规矩!”
小李推了推沾着唾沫星子的眼镜,从帆布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我统计过,商户办审批要跑五个科室,盖七次章,光排队就耗三天。” 他用铅笔头点着数据,“要是把五道盖章减成三道,商户周转快了,说不定能带动咱们的三产项目。” 高小林抓起算盘往他脚边砸,红木框子磕在水泥地上裂了道缝:“规定就是规定!” 他吼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少盖一个章出了问题,你去纪检委说清楚?去年纺织厂的事忘了?就因为少签一个字,王科长到现在还在停职!”
小五在旁边抽着烟冷笑,烟灰掉在中山装的口袋里,他抖了抖衣服:“与其在流程上较劲,不如在报表上做文章。” 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把亏损写成战略投资,再把食堂每天两桶泔水装成有机肥料,找个纸箱印上‘生态营养土’,五块钱一袋卖给乡下人种菜,保准能忽悠过去。” 高小林眼睛一亮,抓起桌上的搪瓷杯猛灌一口茶水:“这主意有创新性!” 他指着门口,“小张,现在就去仓库翻化肥袋子,顺便把去年剩下的‘高效农药’标签撕下来贴上,记得把生产日期改改。”
正说着,会议室的木门被撞开,粮食局王局长揣着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保温杯走进来,军绿色的帽子往桌上一放:“局里听说你们三产搞出了名堂,特意过来取取经。” 他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听说食品加工和服装销售都有突破?” 高小林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抽出报告,纸角被修正液涂得发僵,磨得起毛的边缘沾着饭粒。他抖着报告往老式投影仪前跑,胶片卡在机器里,发出 “滋滋” 的焦糊味。“您看这绿色数字,” 他指着白墙上模糊的投影,“都是阶段性成果,特别是食品厂,为后续发展积累了宝贵经验。” 王局长扶了扶重新戴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在股市里看了十年盘,绿色从来都是跌,红色才是涨。” 他用拐杖指着投影,“你当我老年痴呆?这负数明摆着是亏!”
高小林手一抖,报告掉在地上,背面用红钢笔写的真实亏损数露出来:食品厂 - ,服装摊 - 5800,食堂窗口 - 800,合计 - 。王局长捡起来念了一遍,拐杖往地上一顿:“三万八叫成果?” 他把报告拍在桌上,震得算盘珠子又滚了几颗,“你们审批办拿着国家的钱瞎折腾什么?上个月农业科的老李说,你们的食品厂连猪都不吃的馊面包,全拉去喂鱼塘了!” 高小林的额头 “咚” 地磕在桌面上,后脑勺的头发蹭着满是墨迹的报告:“这就整改,以后再也不碰三产了。” 他的声音闷在胳膊肘里,像蚊子哼哼。王局长哼了一声,抓起保温杯喝了口茶:“你们还是把审批章盖明白,别整天琢磨着开工厂摆地摊。” 他拎起帽子往头上戴,“本职工作都做不好,还搞什么副业?去年的审批差错率比前年高了七个百分点,还好意思弄三产?” 说完,他拎着保温杯摔门而去,军绿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时,还能听见拐杖 “笃笃” 的敲击声。
等脚步声远了,小五撇着嘴踢了踢地上的算盘珠子:“早告诉你领导不吃这套,他们就认白纸黑字的利润。” 高小林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就砸过去,缸子撞在墙上的年度计划表上,褐色的茶叶沫子溅在 “年度创收五十万” 的红漆字上,像泼了一把血。“你懂个屁!” 他吼得嗓子发哑,“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我能这么被动?” 芭娜娜拿扫帚扫着碎瓷片,铁簸箕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其实小李说的减流程是正经办法,上次我去菜市场,卖菜的老张说就因为审批慢,他进的新鲜菜全烂了。” 高小林猛地转身,扫帚被他夺过去扔出窗外:“闭嘴!” 他指着食堂方向,“现在就去把泔水桶倒了,别留着丢人现眼!”
小李蹲在地上捡算盘珠子,冻得发红的手指捏着一颗裂了缝的木珠,听见这话肩膀抖了抖,悄悄把木珠塞进蓝布裤兜。小五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 “大生产” 牌香烟点上,烟雾缭绕中眯起眼睛:“散了吧,明年还得接着折腾,不然年底没政绩,评先进没指望。” 小张抱着三个化肥袋子从仓库回来,尿素字样被他用墨汁涂过,还是能看出模糊的痕迹,他愣在门口:“袋子找着了,要不要现在装泔水?我还找了把秤,能多装半斤是半斤。” 高小林一脚踹翻椅子,榫卯结构散了架,他指着锅炉房方向:“装个屁!” 他抓起桌上的账册往小张怀里塞,“赶紧把这些账册扔锅炉房烧了,烧干净点,别留纸渣!” 小张刚摸出打火机,火苗还没窜起来,就被芭娜娜抢过去扔出窗外,塑料外壳在墙根摔裂了:“烧账册是犯法的!” 她的声音发颤,“上个月报纸上登了,纺织厂会计烧账册,被判了三年!”
高小林气得直哆嗦,手指着门口说不出话,半晌才吼道:“都给我滚!明天谁也别来上班了!” 众人呼啦一下全走了,芭娜娜抱着账册出门时,还回头看了眼满地狼藉。会议室里只剩高小林一个人,他对着墙上的日历发呆,1996 年的红色数字被修正液涂得乱七八糟,红圈标着的 “三产验收日” 已经变成白斑,旁边的年度工作计划上,“创收五十万” 的字迹被雨水泡过,晕成一团紫黑。过了会儿,他捡起摔裂的算盘重新算账,扒拉了七遍都把
算成 ,突然咧开嘴笑出声,从笔筒里抽出红钢笔,在报告背面写:“三产项目取得阶段性成果,拟于明年扩大规模,增设养殖项目。”
这时他的 bp 机响了,“滴滴” 声在空荡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屏幕上显示着食堂大妈的留言:“散伙饭备齐,剩菜拼了六盘,白菜炖豆腐、萝卜烧土豆,加蛋加五毛,不来就凉了。” 高小林抓起 bp 机往桌上一摔,塑料盖弹开露出电池,他吼了句 “滚”,重新抓起算盘。只是这次,绿色的报表数字像渗了水的墨,慢慢晕成红色,糊在 “战略调整” 四个字上,和修正液的白斑混在一起,像块脏兮兮的抹布。窗外的风卷着碎雪飘进来,落在报表上,融化的水珠晕开了墨迹,把 “成果” 两个字泡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