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个月,贾瑛如同被卷入狂暴漩涡的孤舟。江南水患肆虐千里,饿殍载道,贪官污吏却趁机大发国难财,层层盘剥的粮款比那浑浊的洪水更令人心寒。他带着锦衣卫,如同出鞘的利刃,所过之处,血染官袍。抓人、抄家、开仓、放粮…铁腕之下,哀嚎与咒骂交织,却也硬生生从地狱边缘拽回了无数条性命。赈灾的泥泞尚未洗净,工部火器局又传来急报,新式燧发枪的研制卡在了关键的火石簧片环节,图纸堆满了案头。他几乎是连轴转,夜宿衙门成了常态,眼底沉淀的疲惫如同浓墨化不开的黑晕。
终于,户部最后一笔贪墨的巨款被追缴入库,工部传来燧发枪试射成功的轰鸣。贾瑛拖着几乎被抽空的身体,将一沓墨迹淋漓、数额惊人的银票拍在养心殿的御案上。
“一百万两。我自己的私房钱,哥,看着花,让老百姓今年…过个像样的年。”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连那身威仪赫赫的“文武袖”麒麟服都掩不住满身的憔悴。
皇帝看着那张银票,又抬眼望向兄弟眼底深重的青黑,心头猛地一酸。他绕过御案,用力拍了拍贾瑛的肩膀,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心疼:“兄弟…谢了!没有你…哥这皇帝,真他妈当不下去。”他顿了顿,看着贾瑛几乎要站着睡着的模样,语气不容置疑,“滚回去!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睡他个三天三夜!剩下的事,哥扛着!天塌不下来!”
贾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疲惫又带着点混不吝的笑容:“行…您金口玉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拱了拱手,连告退的礼都懒得行周全,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转身,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光洁的金砖地面,留下一个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慢慢融入了殿外深沉的暮色里。
荣国府,荣禧堂。
华灯初上,丝竹悦耳。一场为庆贺灾情平复、贾政新得了个清闲体面差事而设的家宴正酣。觥筹交错,笑语喧阗。贾母端坐主位,脸上带着久违的舒心笑意。王夫人虽笑容得体,眼底却难掩一丝复杂。王熙凤穿梭席间,丹凤眼精光四射,妙语连珠,将气氛烘托得愈发热闹。三春、宝钗、湘云等姐妹分坐两旁,轻声谈笑。连贾宝玉,也因贾政心情大好,难得地未被拘束,正与湘云说着什么笑话。
林黛玉坐在窗边稍静的位置,面前精致的菜肴几乎未动。她手中捻着一枚莹白的莲子,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外沉沉夜色。四个月了…自他奉旨离京赈灾、清剿贪墨、督办火器,只在匆匆传回的家书里报过几次平安,人影都未曾见过。那匣子里的银票,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头。她知道他的本事,却也深知其中的凶险与艰难。此刻满堂喧嚣,她心中却只惦记着那个不知在何处风餐露宿的人。
突然!
“哐当!”
厚重的锦帘被一股大力猛地掀开!冷风裹挟着夜露的寒气瞬间灌入温暖的大堂!
一个身影裹挟着深秋的凛冽风尘,如同投石入水,骤然闯入这片歌舞升平!正是贾瑛!
满堂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愣住。只见他一身玄衣沾染着仆仆风尘,甚至能看到袍角干涸的泥点。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乱,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那张俊朗的脸上满是疲惫,眼下的乌青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嘴唇甚至有些干裂。
他仿佛对满堂的注视浑然不觉,也懒得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鹰隼般的锐目一扫,精准地锁定在离他最近、恰好空着的一个席位上——那是给外出未归的贾琏留的。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拉开椅子,一屁股重重坐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旁若无人地抓起桌上那双显然是干净的备用牙箸,看也不看是哪道菜,伸臂一抄,就将满满一大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拉到自己面前!随即,那筷子如同疾风骤雨般落下!
酱红色的红烧蹄髈,肥瘦相间,颤巍巍地被撕下大块,塞入口中,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囫囵咽下!
碧绿的清炒时蔬,被他连夹几大箸,混着米饭扒拉进嘴!
油亮喷香的葱烧海参,整只夹起,一口吞下!
他甚至嫌用箸夹菜太慢,直接伸手抓起一只酥炸得金黄焦脆的鹌鹑,咔嚓一口咬掉半只,连骨头都嚼得嘎嘣作响!
那吃相,全然没了半分靖安伯的威仪,更无新科状元的清贵,活脱脱一个饿了三天的灾民!腮帮子鼓胀,喉结快速滚动,吞咽的声音在骤然寂静的大堂里清晰可闻!汤汁油渍甚至溅到了他玄色的衣襟上。
众姐妹看得目瞪口呆。探春掩着嘴,眼中满是震惊。惜春小嘴微张,忘了合拢。宝钗微微蹙眉,旋即又恢复平静。湘云瞪大了眼睛,差点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唯有林黛玉,那双含情目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个狼吞虎咽的身影,心中没有半分觉得粗鄙失礼,只有针扎般的疼惜!那深陷的眼窝,那干裂的嘴唇,那风尘仆仆的衣袍…他这四个月,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奔波劳碌?吃了多少苦?那百万两银子背后,又压着多少重担?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手中的帕子,贝齿轻咬下唇,只觉得一股酸涩直冲鼻尖。
贾瑛风卷残云般刨完了两大碗饭,又接连扫荡了半盘蹄髈、数只鹌鹑和半碟海参。似乎是吃得太急太猛,他猛地一噎,动作顿住,脸瞬间憋得有些发红,一手抚着胸口,眉头紧锁,显然是噎住了,难受地梗着脖子。
“呀!” 林黛玉心头一紧,几乎要站起身。她下意识地飞快扫了一眼桌上,目光落在离自己不远处一个温酒的锡壶上,里面是温热的绍兴黄酒。她也顾不得许多,急声对身旁的紫鹃道:“快!把酒给三爷送去!”
紫鹃会意,连忙端起那壶温酒,快步送到贾瑛席前,低声道:“三爷,姑娘让送来的,温酒顺顺。”
贾瑛正噎得难受,闻言也不客气,一把抓过酒壶,拔掉塞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如同牛饮般,竟将大半壶温热的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哈——!”
烈酒入喉,冲开了梗噎。他长长地、极其响亮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一个巨大的、毫无形象的哈欠不受控制地打了出来,眼角甚至挤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吃饱了,喝足了,困死了。”他放下空酒壶,用袖子随意抹了抹嘴边的酒渍和油光,站起身,对着主位上神色复杂的贾母和众人,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惫懒笑容,拱了拱手,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老祖宗,诸位,慢用。孙儿告退,回去挺尸了。”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转身,拖着依旧疲惫却仿佛因饱食而多了几分力气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荣禧堂。留下满堂面面相觑、心思各异的贾家众人和一桌杯盘狼藉的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