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赵云的银枪尖已凝了层薄霜。
他倚在箭楼垛口,左肩的箭伤随着呼吸抽痛,却比不过眼底烧得更烈的火——三十步外,曹军新立起的井阑正裹着湿牛皮,像一排黑黢黢的巨兽。
“油囊备好了?”他转头问身后的校尉。
那校尉的手还在抖,昨夜跟着他冲过火阵,铠甲上沾着焦黑的木屑。
见赵云望来,忙用力点头:“三百个桐油罐,全搬上了抛石机。”
赵云摸向腰间的鱼肠刀,刀鞘上的鱼鳞纹硌得掌心发疼。
这是陈子元临行前塞给他的,说“砍麻绳比枪头利落”。
此刻他望着井阑上密密麻麻的爬城梯,突然扯开嗓子吼:“点火把!等井阑过护城河——”话音未落,阵前传来闷响,曹军的擂鼓震得城砖簌簌落灰。
最前排的井阑动了。
裹着湿牛皮的木架碾过冻硬的土地,吱呀声里混着曹军士卒的吆喝。
赵云的手指在垛口抠出白印——这些井阑足有两丈高,搭到城墙只需半柱香。
他盯着井阑下的支撑木楔,突然拔起腰间令旗,红绸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抛!”
第一枚油囊划着弧线砸下时,井阑的牛皮还滴着水。
但桐油混着松脂,遇火即燃。
火把擦过油囊的瞬间,金色的火舌“轰”地窜起,裹着刺鼻的焦味扑向井阑。
第二枚、第三枚紧随其后,三百个油囊在半空炸开,像下了场火雨。
“救火!泼水!”曹军的喝骂声里带着哭腔。
但湿牛皮经不住桐油灼烧,不过片刻就裂成黑炭,支撑木楔在火中噼啪作响。
三十座井阑次第倾倒,有的砸进护城河,溅起的水柱裹着火星;有的压垮了后面的攻城车,木料与兵器碎成一片。
“杀!”夏侯尚的吼声穿透硝烟。
这位曹军大将顶盔贯甲,骑在枣红马上,手中铁戟挑开一块着火的碎木。
他早得了曹操将令,若井阑被毁便立刻围杀赵云——此刻见赵军前锋只剩百余人,眼底闪过狠厉:“郭淮断后!我要活剐了这个常山子龙!”
马蹄声如雷。
郭淮的骑兵从左翼包抄而来,马背上的弩手已经张弦;夏侯尚的铁戟军从右翼压上,戟尖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赵云的亲兵攥紧了盾牌,有人喉结滚动着喊:“将军,撤吧!”
“撤?”赵云扯下染血的护心镜,银甲下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反手抽出鱼肠刀,刀尖挑起一缕被火烧焦的发丝,突然咧嘴一笑:“当年在博望坡,我带二十骑冲散过曹仁的先登营。今天?”他一提马缰,白龙驹长嘶着前蹄腾空,“带你们杀个来回!”
银枪划出半轮弧月。
第一个冲到近前的曹军骑兵连人带马被挑飞,铁戟撞在枪杆上迸出火星。
夏侯尚的铁戟劈来,赵云偏身闪过,鱼肠刀顺势割断对方的马缰绳——枣红马吃痛前冲,将夏侯尚甩得差点落马。
郭淮的弩箭擦着他耳际飞过,他反手接住,搭在枪尖掷出,正中弩手咽喉。
“赵将军!吊桥!”张绣的声音从城上炸响。
这位城守将此刻站在箭楼最高处,手中令旗连挥三下。
城墙上的床弩“咔”地绷直,三石重箭带着破风声响彻战场;弓箭手们半蹲着搭箭,火折子在弦下明灭——这是他与赵云约定的“三重掩护”:床弩压阵,火箭封路,普通箭雨补漏。
第一支床弩箭钉进郭淮马前的冻土,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冲散了半列骑兵。
紧接着是成片的火箭,火头淬过松脂,沾到铠甲就烧。
赵云趁机拨转马头,银枪在身后划出一片光网,挡开最后几支追来的弩箭。
当马蹄踏上吊桥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张绣的怒吼:“放箭!”
密集的箭雨裹着风砸下。
追击的曹军骑兵惨叫着坠马,有的被射穿咽喉,有的被钉在盾牌上。
赵云勒住马,回头望了眼仍在燃烧的井阑——黑烟里,夏侯尚正捂着流血的手臂呵斥败兵,郭淮的骑兵已退到半里之外。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对迎上来的张绣说:“井阑全毁了。”
“知道。”张绣扯下自己的披风扔过去,眼底却有光在跳。
城墙上的士兵不知何时聚了一圈,有人举着酒囊大喊:“赵将军神勇!”有人把头盔抛向空中,铁盔撞在女墙上当当作响。
赵云却没接披风,他翻身下马,踉跄两步扶住墙垛,目光扫过逐渐熄灭的战场——曹军的营寨方向,有几骑快马正朝主营奔去。
“魏王。”戏志才的羽扇在手中转了半圈。
曹操站在主营的了望台上,望着远处还在冒烟的井阑,指节捏得发白。
董昭在旁急得直搓手:“再调五千步卒!末将愿带先登营填平护城河——”
“填?”戏志才突然轻笑,扇骨点向城墙方向,“子元若只备了油囊,昨夜就该全用了。您看城上。”曹操顺着他的手望过去,果然见箭楼角落堆着半人高的油囊,封泥泛着青灰。
“他留着后手。”戏志才的声音低下来,“井阑被毁是饵,引我们急攻;城上的油囊是钩,等我们的人挤在护城河边......”
曹操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方才赵云突围时,城上的床弩始终只射左翼——那是故意放郭淮的骑兵靠近,好让弓箭手练手。
“夜袭。”他突然开口,“子元要夜袭。”
戏志才抚须而笑:“正是。他算准我们吃了亏要急着攻城,必然防备松懈。可您看——”他指向己方营寨,“井阑毁了,攻城车残了,今晚若不撤,士卒们要睡在露天地里。”曹操眯起眼,忽然拍了下了望台的栏杆:“传令于禁,带三千精骑埋伏在营寨西侧树林;营中火把减半,只留前军帐篷亮灯。再让哨兵往东南方多派三组——”
“魏王是要引蛇出洞?”董昭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急色换成了兴奋。
曹操没说话,目光重新投向秦川城。
此时暮色已起,城楼上的赵云正俯身检查箭垛,银枪斜倚在身侧,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子元啊子元。”曹操低声呢喃,嘴角扯出半丝笑意,“你教赵云烧我井阑,我便教你看看,什么叫老卒的棋。”
城上的赵云揉了揉发疼的左肩。
暮色里,他看见曹军的营火突然暗了下去,像被谁吹灭了半盏灯。
鱼肠刀的刀柄抵着他的腰,他摸了摸刀鞘上的鱼鳞纹,突然对身边亲兵说:“去点三柱香,再备三千支火箭。”亲兵应声要走,他却又补了句:“告诉张将军,今晚...把南门的吊桥绳子换粗些。”
晚风卷着硝烟掠过城墙。
赵云望着渐暗的天色,银枪尖上的霜花开始融化,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滴未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