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圣驾骤临,除却六皇子仍无忧无虑大嚼不止,余者皆屏息凝神,恭谨相陪。
幸而林家大师傅手艺老道,炭火上翻飞间,已将三分肥的羊肉片、脂香四溢的五花肉并金黄焦嫩的鸡翅接连奉上。
佐以烤得边缘微卷的土豆片、饱吸肉汁的香菇,再配上厨房刚烙得酥脆的葱油饼,众人渐次松弛下来,席间复现笑语。
皇上初时吃得惬意,忽闻六皇子咂嘴叹道:“先前那牛油滋香脆嫩,腌牛肉更是鲜滑无比,可惜父皇来迟一步,竟未得尝。”
皇上闻言眉梢微动,银箸在半空略略一顿:“哦?竟还有朕未尝着的滋味?”
林淡急忙离席躬身:“启禀老爷,牛肉难得,寒舍所备本就不多,方才已然尽数用尽了。”
皇上却朗声而笑:“这有何难!朕的内库岂缺这些?”当即吩咐侍卫策马回宫,拣选上等牛肉,特命林家另一位深谙食材的老师傅随行指点。
此刻席间菜肴已近告罄,皇上仅得三分饱腹,方欲蹙眉,却见林淡含笑近前:“老爷来得正是时候。”
语声未落,锦帘倏然掀起,一股凛冽寒风裹着炙肉异香扑面而来——但见四名小厮稳稳抬进一只金黄油亮的全羊!
那羊烤得极是讲究,通体澄黄油亮,表皮脆嫩爆油,滋滋作响间,热油混着秘制酱汁徐徐滑落,香气勾魂摄魄。
林淡亲执银刀,片下后腿肉略尝,笑道:“火候恰到好处。老爷请用。”这羊乃是林家别院精心喂养,以秘方腌制入味,烤得外皮酥脆、内里嫩滑,肉汁饱满鲜美。
不过半个时辰,整羊便只剩一副光洁骨架。
六皇子早抛了筷子,抓着根羊腿骨啃得满手流油,连呼“痛快”。
皇上抚腹犹觉意犹未尽之时,恰逢取肉的侍卫归来。
御赐牛肉果然非同凡响,大师傅仅以蛋清稍加腌制,入口便鲜嫩异常;牛油切块即烤,脂香较前更胜三分。
尤妙的是大师傅自宫中带回时鲜蔬菜,拌了道酸辣捞汁凉菜——忠顺王正觉肉腻,尝了一口便击节称赞:“这酸辣鲜爽,正好涤荡油腻!”
这场午膳直吃了两个时辰,待炭炉撤去,众人皆倚着暖炕慵懒闲话。
皇上连日的郁结竟被这烟火香气涤荡大半,指着那碟凉菜笑道:“明日便让御膳房仿制此味。”
林淡命人换了消食的山楂茶奉上。
皇上徐徐品着山楂茶,目光却似带着钩子般落在林淡脸上。
暖炕上茶烟如纱,氤氲水汽间天子的容颜若隐若现,更添几分莫测。
\"今日这番烟火气,倒是让朕心中的浊气排出去不少。\"天子将茶盏轻轻搁在炕几上,声如碎玉相击,\"只可惜这般清净,怕是撑不过今晚批折子。\"
林淡正垂眸盯着青瓷茶盏中沉浮的山楂果,忽觉那道目光几乎要灼穿眼帘。
他强自镇定地轻啜一口茶汤,却听皇上似是无意间叹道:\"宁国府流放后,龙禁尉空出一个缺,不过两日就填上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语气虽平淡,却似冰层下暗流汹涌。
林淡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
他抬眼,恰撞进天子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哪还有半分方才饕足后的闲适,分明翻涌着被权宦掣肘的愠怒。
他心下顿时雪亮:这是整治不了戴权,要拿那些买官的开刀了。
\"臣愚钝,\"林淡起身拱手,\"不知老爷有何烦忧?\"话音未落便在心中暗骂自己——分明是跳进了天子早就备好的箩筐里。
皇上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扬,指尖轻叩炕桌:\"朕想将那些没用的家伙都清出去……林爱卿可有什么好主意?\"
暖炕下的炭火恰在此时噼啪一响,忠顺王突然呛咳起来,六皇子悄悄往窗边缩了缩。
林淡暗吸一口气,这哪是问策,分明是要借他的刀。虽然皇上一直盯着,林淡还是抽空看了看自己,他做了什么让皇上觉得他能献各种“奸计”的?
\"臣以为,\"他斟酌着字句,\"新春将至,皇上若是兴起,想看看龙禁尉们比比武艺,添个助兴的节目...\"他抬眼迎上天子目光,\"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皇上忽然轻笑出声,执壶亲自为林淡续了杯茶:\"爱卿果然深知朕心。\"
茶汤注入盏中的声响清越如玉磬,\"只是...恐怕会有人非议朕小题大做。\"
\"既是助兴助兴,自然要精彩些。\"林淡垂眸道,\"届时设几个彩头,让诸位大人也都下注助兴。若是有人武艺不精,自然无颜再居其位。\"
皇上抚掌大笑:\"好!好一个助兴!\"笑声渐收后,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淡一眼:\"朕倒是好奇,爱卿这般心思,是从何处学来的?\"
林淡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茶汤在盏中漾起圈圈涟漪。
他暗自苦笑:完了,在皇上心里,他要做实是个擅弄权术的奸臣之材了。
――
腊月二十七,京中三百龙禁尉同时接到一道镶金敕令——皇上钦点他们在元日大宴上献演《破阵舞剑图》,特命执金卫副指挥使安达督导操练。
安达接旨当日,执金卫的铁骑便踏破了京城三十六坊。
鎏金名帖递进各府时,那些平日里斗鸡走马的纨绔们还当是年赏,待看见帖末盖着的玄虎铜印,方才慌了神。
次日拂晓,京西校场上朔风卷雪。
三百锦衣郎君哆哆嗦嗦列队时,尚在交头接耳:\"不过走个过场...\"话音未落,忽见百名执金卫齐刷刷剁戟顿地,寒铁击石声震得积雪簌簌而落。
人群倏然静默,但见高台上一道黑影如山岳倾压而来——安达披着玄铁重甲,臂甲竟比身旁执金卫的腰还粗半圈。
\"卯时三刻未到者,鞭二十。\"声若闷雷滚过校场,当即便有贵公子软了膝盖。
训练首日,执金卫搬来的不是木剑而是制式军械。
安达令人在雪地泼水成冰,要求舞剑时靴底不沾湿。未到午时,已有十七人晕厥被抬出,另有二十余人面色青白犹强撑。
三日过去,校场上还能站立者不足百人,余者皆称病告假。
腊月三十,安达捧着名册直入紫宸殿。
御前当众展开十丈长的素绢,上面朱笔勾画着每日缺勤记录,末附一言:\"龙禁尉执刃手颤如风摆柳,安能护驾?\"
皇上震怒,当即命执金卫持械验看。
校场之上,竟有纨绔连剑鞘都拔不出,更有人被三斤重的制式腰刀带得踉跄跌倒。彻查之下,揭出户部右侍郎赵闳卖官鬻爵二百余桩,最新账册竟用胭脂汁写着\"某侯爵庶子,龙禁尉缺,银万两\"。
元日清晨,赵府抄家的囚车与入宫朝贺的轿辇在长安街上擦身而过。安达特命在校场遗址竖起\"诫庸碑\",碑文刻着三百龙禁尉名姓,其中一百七十六人姓名朱笔勾红——皆因虚衔买官获流刑。
残雪覆碑时,犹见朱砂如血沁石纹。
后来京中流传:安教头在校场埋了三百把未开刃的剑,言称何时有人能舞完全套《破阵曲》,何时起剑归主。至今那些剑,仍深埋在皑皑白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