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芬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不懂那些星星和图案代表什么,但那金子的颜色,那厚重的质感,还有儿子肩上那两颗刺眼的银星……这些东西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穿了她记忆中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书包、临走前还被她硬塞了两个煮鸡蛋的瘦高少年形象。
巨大的陌生感与随之而来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是她的儿子吗?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那个胜伢子吗?那身笔挺得吓人的军装,那冷峻得如同石雕的侧脸,那身上散发出的、让她本能地想后退的肃杀气息…和她日思夜想、在梦里都是那个会冲她笑、会喊她娘的儿子,是同一个人吗?
陈建国就站在李素芬身边半步远的地方。他身上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旧工装棉袄沾着几点机油污渍,脚上是一双沾满泥雪的旧棉鞋。这个一辈子沉默寡言、习惯在车间轰鸣和家庭琐碎中佝偻着脊背的老工人,此刻却站得前所未有的笔直。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垂在身体两侧,手背上青筋毕露,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的目光,同样死死地钉在陈胜胸前那一片勋章上,脸上的肌肉如同僵硬的岩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火焰——有震惊,有骄傲,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被某种巨大力量冲击后的茫然和沉重。
他看到了那金子!看到了那银星!看到了儿子身上那种让他感到陌生又心悸的气势。他不懂那些勋章具体代表什么,但他知道,那是绝对不容易的!
老槐树下,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赵大勇和王磊激动地喊着爹娘的声音,以及他们父母喜极而泣的哽咽声在回荡。而陈胜这边,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
陈胜看着母亲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陌生和惊惶,看着父亲攥紧的拳头和僵硬的沉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七枚勋章,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胸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干涩发紧,那句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的“娘,爹,我回来了”,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时,林薇也从装甲车上下来。她看着这令人心酸的一幕,看着陈胜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看着李素芬眼中的泪水和陈建国紧握的拳头,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李素芬身边,轻轻挽住了老人冰凉颤抖的手臂,声音刻意放得柔和而清晰:
“李婶,陈叔,我和阿胜他们一起回来了。您看,他这不挺好的吗?路上还一直念叨着家里呢。”她一边说,一边微微用力,带着李素芬往前走了半步,巧妙地打破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僵持距离。
林薇的举动和话语,像是一股温润的泉水,瞬间冲淡了李素芬心头那巨大的陌生和恐惧。她冰凉僵硬的身体在林薇的搀扶下回暖了一些,目光终于从那片刺眼的勋章上移开,艰难地聚焦在陈胜的脸上,聚焦在儿子那双深不见底、却努力想向她传递些什么的眼眸上。
“胜…胜伢子…”李素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三个字。眼泪终于决堤,汹涌地滚落下来,顺着她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
“娘!”陈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一声呼唤,不再是战场上的冰冷指令,带着一丝沙哑,一丝颤抖,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终于落在了实处。他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用力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将母亲瘦削单薄、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如同冰冷的钢铁终于接触到了温暖的土壤。
李素芬僵硬的身体在儿子宽厚坚实的怀抱中瞬间软化下来,她再也控制不住,伏在陈胜肩头失声痛哭。那哭声里,是两年的担惊受怕,是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是终于见到儿子平安归来的巨大宣泄。泪水迅速浸湿了陈胜肩头那崭新的少校常服布料,也浸湿了他胸前那片冰冷的勋章。
陈胜紧紧抱着母亲,下巴抵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感受着那瘦弱肩膀剧烈的抽动,感受着那滚烫的泪水。他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七枚沉甸甸的勋章紧紧地贴在母亲身上,仿佛也在这温暖的泪水中,被焐热了一丝。
陈建国就站在一步之外,看着相拥的妻儿。他紧攥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僵硬的面部肌肉抽动了几下,深陷的眼窝里,那复杂的火焰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湿润的东西取代。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转过身,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沙哑,对着跟在后面的林薇等人招呼道:“都…都别站这风口了!快!快进家!家里饭都做好了…炕也烧热乎了…”
冬日微弱的阳光落在堂屋的水泥地上,切割出黯淡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柴火锅灶的烟火气。堂屋正中的老式木圆桌上,几样家常菜冒着热气。
陈胜站在方桌旁,背对着门口微光。方才在村口,那身笔挺的少校常服和胸前沉甸甸的七枚军功章,如同冰冷的铠甲将他与这片生养他的土地隔开。此刻,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正一颗一颗,极其缓慢地解着胸前那排冰冷坚硬的金属勋章。肩章上的两颗银星,在暗淡光线下依旧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冷硬光芒。
咔哒。第一枚纯金五星麦穗纹一等功勋章被取下,离开心脏的位置。沉重的金色光芒被收敛入掌心,随即放进旁边打开的、略显陈旧的木匣子里。
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金章、银章、红黄章,一枚接着一枚,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慎重。每一枚勋章的离开,都让常服胸前空出一分,少去一分逼人的重量与历史感。很快,原本缀满勋章的常服左胸,只剩下一片庄严的墨绿底色,与右胸缀钉的姓名牌形成鲜明对比。
当最后一件代表特殊荣光的金属勋章安静地躺在木匣里,陈胜轻轻合上匣盖。他直起身,松开常服外套的衣襟纽扣(并未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挺括的军绿制式衬衫领口。高大挺拔的身姿带着军人的利落,但那股笼罩周身的、令人窒息的硝烟气息,似乎随着勋章的离身,悄然收敛了几分。军衔肩章依旧牢牢别在肩头,宣示着他此刻的身份。
“胜伢伢子……”李素芬端着鸡汤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儿子身上那身熟悉的军绿衬衫领口,还有他微微低垂的侧脸。刚才在村口看到那一身冰冷光辉带来的巨大陌生感,似乎被这贴近肌肤的制式装束冲淡了一些——这毕竟还是她儿子的样子,只是肩上扛了山一样的责任。
“娘,”陈胜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那份战场上淬炼出的冰寒,在触及母亲眼中未褪的水光时,软化了一瞬:“都弄好了,吃饭吧。”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哎,好!吃饭!”李素芬连忙放下汤,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陈建国带着王磊和赵大勇走了进来。老陈头也换了件旧棉袄。王磊和赵大勇脱了厚外套,露出里面的常服衬衣。
“叔,婶儿,就馋死这口了!”王磊夸张地凑到桌边。
赵大勇憨笑:“俺喜欢这新磨的玉米面。”
“快坐!”李素芬招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