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唱片一号录音棚内。隔音玻璃外的调音台泛着幽蓝指示灯,邓丽珺指尖夹着铅笔,轻轻打着节拍。录音棚里的江雪珑正对着麦克风试音,声波在金属振膜上撞出的气声,顺着监听耳机不断漫过来。
第一遍唱完,邓丽珺指尖在talkback键上稍顿,按下时声音像浸了温水,通过耳机钻进棚内:“阿珑,刚刚这一遍,你自己觉得唱得怎么样?”
“我……是不是太用力了?”江雪珑的声音裹着点不确定,像被风揉皱的纸。
邓丽珺指尖轻点桌面,铅笔在指间转了半圈:“你唱惯了大情歌,爱用饱满而跌宕的情绪去带动听众的感知,我很欣赏你这点。毕竟,唱歌的本质是为了打动人。”她话锋轻轻一转,却带着分量,“不过,这首歌如果太用力便会失去李清照的韵味,听上去还以为你在唱换了歌词的《相思》。”
见江雪珑垂眸沉思,睫毛在麦克风旁投下小片阴影,邓丽珺继续道:“这首歌的情绪是收着的,哪怕是高音,也像弹在了宫墙上又折返回来,而不是要把宫墙震碎。”
“那我收着唱一遍。”
前奏洞箫声又起,邓丽珺一边听着,一边在「一任宫长骁瘦」的「骁瘦」处画了道横线。
待第二遍唱完,黎晓田侧头看了眼邓丽珺手中的歌词单,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他笑道:“teresa,你这样逐字教学,就不怕打击到阿珑的自信心?她好歹首张专辑卖到了钻石,开过的三场演唱会也场场爆满。要是因此突然觉得自己不会唱歌了,撂挑子怎么办?我们文星唱片可不能损失这一员天后大将啊。”
邓丽珺笑起来时眼尾泛着柔意,像月光淌过湖面:“如果阿珑这么容易被打击到自信心,她的唱片就不会磨出钻石的光泽了。”她抬手拍了拍黎晓田的肩膀,起身时裙摆带起一阵轻风,“你放心,阿珑抗压能力很强。压得越重,弹起来会更快更高。”
她走到录音棚那边与江雪珑汇合,黎晓田耳机里传来二人的对话声。
“阿珑,或许是你不习惯收着唱歌。这一收,就暴露了许多唱法上的小毛病。”邓丽珺的声音沉了些,少了方才的温软,“你若想走出舒适区,我便对你严格要求。你若想保持风格,我便松松手,让你自在些。”她仔细观察着江雪珑的表情,面上是少有的严肃,“你要选哪个难度?”
江雪珑顿时正了脸色,她意识到接下来的回答很关键,不仅意味着邓丽珺对她的教学态度,还意味着邓丽珺对她关系的亲疏。
不过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斩钉截铁的说:“邓老师,尽管给我上难度!我还指望着从您这里名师出高徒呢!您就奔着,这首歌唱完,没有人再说「江雪珑唱功一般」的结果来教我!我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我们这次搭档合作!”
邓丽珺眼底的笑意漫出来,像春雪融在了眉梢。她侧头看向隔音玻璃那头的黎晓田,眼波轻轻一扬,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就说阿珑可以的。黎晓田立刻心领神会,对着玻璃比了个大拇指。
邓丽珺这才摊开那页做满标记的歌词单,指尖落在字迹间逐句细解:“「一任宫长骁瘦」这里,你要注意气息的衔接与音色控制。你习惯了用强气息支撑,忽略「悬停式换气」的余气保留,导致音色显得僵硬。需在「骁」字尾音留一些气息,类似叹气时突然收住的感觉,用残余气息托起「瘦」字。”
“悬停式换气?”江雪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立马虚心请教。
邓丽珺想了想,决定用生活场景替代专业术语来教学:“想象你在吹一根羽毛,吹到「骁」字时不要吹到底,留一口气让羽毛飘在半空,然后轻轻说「瘦」——就像怕吵醒睡着的小猫,说话不敢用力。”
江雪珑凝神试唱,刻意在「骁」字尾端收住半口气,「瘦」字出口时果然轻得像落雪。她唱完便抬眼望过去,眼里闪着探询的光,像等师父打分的徒弟。
“有几分意思了。”邓丽珺颔首,“我们先全部过一遍,然后你再带上自己的风格融会贯通,自然演绎。”她没有执着在单句上反复抠细节,而是想让江雪珑先有个全局的调整感受。
“「台高冰泪难流」这句,你觉得哪个字让你唱得不舒服?”邓丽珺没有直接点出江雪珑的问题,而是让她自己找问题。
江雪珑把这句唱了一遍,蹙眉道:“「难」这个字在这句里面是个高音,唱完要立马轻轻接上「流」字,我会觉得有些难受。高音放不出去,好像顶在那里卡住的。”
邓丽珺眼底漾着了然,这个「难」字正好就是她在歌词单上标注的:“你之所以会觉得声音顶在那里卡住,是因为你想把这个音一出来就直接钉在那里。这个「难」字,不是凭空出现在高处的,你要把它想成是一个弧线往高处推出去,然后立马用「流」字拉回来,像一个流畅的转弯,中间不断气。”她说完,一边示范演唱,一边比了个抛物线推出去再拉回来的动作。
江雪珑唱了一遍,刻意去找了“推出去再拉回来的流畅感”,喉间滞塞感顿消,立马亮起眼睛:“邓老师好厉害,这样唱立马就轻松了诶!”
邓丽珺唇边泛起浅笑:“阿珑悟性也很高。”
她指尖落在下一行:“「锦书送罢蓦回首」的「罢」字,得稳稳砸在真声上,你刚才唱得有些飘,不够肯定。「无余岁可偷」要一字轻过一字,像掌心里的沙慢慢漏尽,到最后连声音都跟着空了。但「偷」字得拖着点自然的颤,像晚风拂过空庭,留下声轻轻的叹。”
这句调整很简单,江雪珑迅速掌握。
“副歌阿珑没有什么大问题,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特别难的高音混声,你却天赋异禀,唱得又轻松又漂亮。我们要调整的,是让唱法显得更细腻的部分。”邓丽珺指尖点过副歌,“这几句是李清照的《如梦令》,你得用声音的轻重强弱,来体现诗意。你之前唱得整体偏强,听上去就像……”她抿唇一笑,眼尾漾起细碎的光,“就像在对卷帘人发脾气一样。”
江雪珑被逗得笑出声,肩头都跟着颤:“这么说,那卷帘人怕是要躲着我,以后都不敢为我卷帘了。”
“我在歌词上给你标了轻重音、渐弱和渐强。”邓丽珺把手中的歌词单递给她,“你照着唱一下我听听,让字跟着气走。”
江雪珑先在心中默了一遍轻重起伏,再开口时便有了层次。「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是三段式重音开头,由强转弱。「知否,知否」是「知」字重音,「否」字轻声,带颤音增加情绪。最后在「绿肥红瘦」处做两个强音递进。
“你看,虽然我标注了满满一页,但梳理一遍之后,是不是并不难唱?”邓丽珺抬手将江雪珑肩头垂落的头发拂到身后,眼里盛着赞许。
江雪珑点点头,坦诚道:“我刚看到这张歌词单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基本上每一个字都要调整,我还想说呢,这跟不会唱歌有什么区别。”
“现在呢?感觉怎么样?”
“现在?”江雪珑转头望向控制室,扬声喊道:“黎总监,麻烦放一下伴奏,咱们再唱一遍。”
第三遍唱完,录音棚里余韵未散。黎晓田隔着玻璃猛地站起身,用力鼓着掌,声音透过talkback传过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阿珑,就记住这个唱法,再熟练熟练,今日我们就能录完收工!”
……
三个小时后,江雪珑和邓丽珺结束录制,在控制室同黎晓田一起听完最终版本。
“阿珑觉得怎么样?跟第一版变化大吗?”邓丽珺侧过头,笑意漫在眼底。
江雪珑眼角泛着光亮:“变化太大了。”她目光忽然变得灼热,话语里带着些孩子般的扬眉吐气,“今后再有人说我不会唱歌,我可要拍桌子不服了!”
邓丽珺闻言,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一个温柔的拥抱带着暖意漫过来:“傻姑娘,你本来就很会唱歌,不过是被旧有的习惯困住了些。如今捅破那层窗户纸,灵气自然就透出来了。”
江雪珑回抱住她,鼻尖萦绕着邓丽珺身上的香气——玫瑰的柔婉缠上橙花的清冽,末了又漾开点青草的鲜润,像春日清晨刚被雨洗过的花园。她埋在对方肩头笑:“那还是因为我的老师太优秀,轻轻一点拨我就跟开悟了似的。”
“对了!”她猛地直起身,像想起什么要紧事,扭头看向黎晓田时,眼里还带着未褪的雀跃:“黎总监,刚才邓老师教我唱歌的过程,你都录下来了吗?”
黎晓田指尖敲了敲调音台,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放心吧,陈舒芬再三跟我强调了,说这是要放在唱片里的重要花絮,我全部都录下来了,一分一秒都没落下。等你们空了,再来挑选要收录的片段吧。”
江雪珑转头看向邓丽珺,嘴角弯得更甚:“你说,要是这些花絮随唱片传开,会不会有资本捧着合约找上门,求你开所音乐学校?到时候邓校长开课,怕是门槛都要被想学唱歌的人踏平了。”
邓丽珺闻言,还真的偏头琢磨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歌词单的边缘,轻声喃喃:“教人唱歌么?好像……也不是不行。”语气里藏着点认真,像在掂量一件值得投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