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暴风烈酒握着扫帚站在少砵禅院的回廊下,寒意渗入骨髓却不敢显露分毫。庭院中,十余名武僧正在雪地上演武——他们赤着双足,更有半身赤裸者,在刺骨寒风中稳若青松。那些模糊成残影的拳脚,在凛冽山风中撕出尖锐的啸响。僧侣们的动作行云流水,却暗藏雷霆万钧之势,恍若峡谷中奔涌的激流。
可他们偏偏不似激流般狂放。
在这般凌厉的武姿中,武僧们竟透出超然的宁静。陈时常观察他们,既未闻欢笑,也不见怒容。这般气象与他见过的任何精锐之师都迥然不同,更与他预想中操练结束后的军营氛围大相径庭。
\"酿酒师,借一步说话?\"
陈转身欲将扫帚倚墙,动作却突然凝滞。这器物不该搁在此处,但住持塔赞·朱的要求从来不是商量。他最终将扫帚掩在背后,向方丈躬身行礼。
塔赞·朱的面容如古井无波。陈无从判断这位熊猫人僧侣的年岁,只确信他必定比陈氏姐妹更早降生于世——并非因他显露老态,相反,住持周身焕发着堪比陈甚至李的蓬勃生机。但他身上另有一种特质,与这座禅院浑然一体。
\"或者说,与整个潘达利亚同源共气。\"
这片土地萦绕着亘古的沧桑。神真子背甲上的建筑虽古旧,却无一处能及少砵禅院的浑厚气韵。陈自幼见惯仿潘达利亚风格的建筑,此刻方知那些仿若幼童堆砌的沙堡。倒非它们不美,只是......终究不同。
陈保持着恭谨的躬身姿态,静候良久才直起腰背:\"有何吩咐?\"
\"令侄女传来讯息。如你所请,她已巡视过酿酒坊,并告知众人你将远行。此刻她正前往白虎寺。\"僧侣微微颔首,\"此事老衲应当致谢。令侄女心性刚烈......上次造访时......\"
陈迅速接话:\"绝不会再犯。听闻霍恩凯师兄的腿伤已然痊愈。\"
\"身心俱复。\"塔赞·朱的眼帘半垂,\"你带来的那位流亡者亦是如此。那巨魔已有苏醒迹象,只是疗愈尚需时日。\"
\"噢,这太好了——不是说沃金恢复缓慢,而是他终于苏醒了。\"陈下意识想把扫帚递给塔赞·朱,手势却在半空凝滞,\"我顺路去医寮时再收拾它。\"
老僧抬起肉掌:\"此刻他尚在昏睡。关于他与你先前带来之人,老衲正欲商议。\"
\"但凭吩咐。\"
塔赞·朱转身踏入回廊,积雪的廊道尚未经陈清扫,老僧却已飘然掠过。丝绸袈裟不起微澜,雪地未留半点痕迹。陈疾步追赶,笨拙得如同石爪雷霆蜥蜴。
沉重的乌木门后,粗砺石阶蜿蜒向下。那些凿刻着玄妙纹路的方砖自成画卷,陈往日打扫时总不免驻足神游。此刻他随住持穿行其间,石纹在昏暗中流转如河。
终点是间点着四盏铜灯的净室。中央蒲团环绕的矮几上,陶土茶壶与三只茶盏静候,茶筅、竹杓、茶罐与小铁釜各安其位。而跪坐其侧的雅莉亚·慧语——正闭目合掌。
见到这位熊猫人女僧的瞬间,陈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他确信塔赞·朱不仅察觉了自己的笑意,甚至能丈量他笑容的弧度。初访禅院时,雅莉亚就令陈过目难忘——不止因她的玉貌,更因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异域气质。那种她竭力掩饰却愈发鲜明的特质,让他们几次短暂的交谈都深镌陈心。此刻他忽然好奇,她是否也记得每句对白。
雅莉亚起身依次向住持与陈行礼。前者是标准的深躬,后者则略显仓促。陈刻意以同等时长回礼,瞥见塔赞·朱正示意他们跪坐于铁釜旁的席位上。三人蒲团相对时,老僧的嗓音混着茶香升起:
\"请恕老衲两件事。其一,要劳烦暴风烈酒大师沏茶。\"
\"荣幸之至。\"陈抬眼确认,\"现在开始?\"
\"若您能分心二用。\"
\"乐意效劳。\"
\"其二,恕我邀雅莉亚师妹同席。\"老僧目光掠过女僧低垂的睫毛,\"她的慧眼或可照见我们未察之相。\"
雅莉亚低头致意时,裸露的后颈让酿酒师心头微颤。她保持着沉默,陈也继续专注于茶道。当他从铁釜中舀出沸水时,鎏金釜盖上波涛纹路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尽管在潘达利亚修行多时,这些细节仍让他感到新奇。陶土茶壶被塑造成船形,壶柄化作船锚。这些设计绝非偶然,但其深意仍令他难以参透。
\"雅莉亚师妹,港湾中的船为何静止?\"
陈将沸水注入茶船,青瓷茶罐里的碎茶末簌簌落下。罐盖上的朱砂鸟鱼纹与环绕的潘达利亚符文在灯光下流转。
女僧抬眼的姿态宛如初绽的樱花:\"贫尼以为,是水承托着船只。水是舟之根基,亦是其存在之源。若无沧海,何来舟楫?\"
\"善哉。\"住持的肉掌轻抚茶席,\"依神真子俗语,这水便是'土水'——乃禅定观想之基。如你所言,无水之舟确实失了根本。\"
陈凝视着雅莉亚的脸庞,却寻不到半分求肯认同的神色。他突然明悟:这位比丘尼早已知晓答案的真谛。当住持垂询时,她的回应本身即是证道。
舌尖轻抵上颚,陈执茶筅开始点茶。手腕发力轻柔却精准,并非粗暴搅动,而是让茶末沿盏壁旋舞,再聚于中央。青碧的茶沫渐渐在陶船中泛起微澜,如同涨潮时的海湾。
塔赞·朱的爪尖轻点船锚壶柄:\"世人多言,定住舟楫的是锚。若无此物刺入港底,风浪早将船只抛上礁石。\"
\"请恕贫尼妄解。\"雅莉亚的耳尖在烛光中透出薄红,\"师尊所言锚者,当为'火金'之道。乃决断之行,迅捷如雷。是横亘于扁舟与灾厄间的屏障。\"
\"善哉。\"老住持注视着陈完成最后一道注水,陶盖落回茶船时发出清响,\"暴风烈酒大师可悟得其中真意?\"
陈以掌抚壶:\"茶道尚未。\"
见住持挑眉,他笑着补充:\"还需静候两分。至于水、锚、舟之辩......\"熊掌在空中划出波浪轨迹,\"我倒觉得关键在船员。纵有沧海,若无心向彼岸之人,舟楫不过朽木。何时启航、何时下锚,终究是活人的抉择。\"他忽然收势,\"但我们谈的并非真船,对吗?\"
\"非也。亦是。\"塔赞·朱眼睑低垂,\"你泊入老衲港湾的两艘船——\"
\"明白。\"陈突然抄起茶壶,\"现在斟茶?\"
\"不想知晓拒因?\"
\"港主自有考量。\"碧绿茶汤依次注入三只天目盏,水面浮沫如云海翻腾,\"茶末未沉,小心烫喉。\"
老僧捧起建盏轻嗅。陈熟悉这种神情——无论品茶还是饮酒,人们被慰藉的模样总让他欣慰。塔赞·朱浅啜后颔首,雅莉亚唇边转瞬即逝的笑纹更令酿酒师暗自得意。
\"重叙前缘罢。\"住持搁盏时盏底与檀木相触竟无响动,\"可知老衲为何独容此二舟停泊?\"
\"愿闻其详。\"
\"平衡之道。\"僧袍广袖拂过茶席,\"你带来的巨魔暗影猎手属'土水',而那每日攀山的人类则归'火金'。部落与联盟,相克相生。\"枯爪突然按住陈正要续茶的手腕,\"正如你此刻——\"
茶筅从陈指间滑落,在席面滚出清脆轨迹。雅莉亚瞳孔骤缩,只见铁釜水面突然映出两个倒影:左侧沃金青面獠牙的虚像正与右侧人类战士的幻影刀剑相抵,而陈的倒影赫然立在中间,双臂化作连接两者的青铜锁链。
雅莉亚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相触发出清响:\"师尊容禀,既存世仇,此二人可会血溅禅院?\"
\"未尝不可。\"老僧的胡须在蒸汽中微微颤动,\"部落与联盟的仇恨根深蒂固。那人类战士神智间的旧伤,恐怕不逊于沃金身上的刀疤。\"他忽然直视陈,\"况且暗杀巨魔的刺客——\"
\"提拉森绝非卑劣之徒!\"陈的熊掌拍得茶船晃动,又急忙扶稳,\"至于沃金...我会让他立誓。\"
女僧眉间蹙起浅川般的纹路:\"请恕弟子冷血之问——庇护他们岂非卷入异族纷争?何不遣返本族?\"
塔赞·朱的摇头带着千年古钟的韵律:\"青龙寺的煞魔之祸,若无两族援手...\"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暮鼓声,惊起檐角铜铃叮当。陈突然想起前日所见:联盟士兵与部落勇士背靠背对抗煞魔时,双方战袍竟在煞气中融成同样的暗紫色。
\"古语云,敌之敌可为友。\"住持的爪尖划过茶沫勾勒的太极图,\"但老衲所求非止于此。\"茶汤突然映出幻象——人类与巨魔在演武场过招,招式间竟隐隐现出熊猫人武学的影子。
陈望着茶沫聚散,忽然道:\"纵有共同之敌,终非长久之计。\"
\"然。\"老僧袖中飞出一片菩提叶,正落在茶汤中央,\"留此二舟,是为互证之道。他们学我禅意,我辈观其本性。\"叶子突然一分为二,各自染上金银之色,\"待风云再起时...\"
雅莉亚突然伸手接住坠落的茶针,金属在她掌心立而不倒:\"届时我们终须抉择?\"
禅房陷入寂静,唯闻铁釜中水泡破裂的轻响,如远方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