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界桩与荒烟
康熙年间的盛京将军府衙,青砖灰瓦在暮春的风沙里显得有些沉郁。佐领巴图鲁攥着刚从北京快马送来的兵部文书,指尖几乎要嵌进泛黄的纸页里。文书上朱红的“封禁”二字像两团火,灼烧着他望向北边的视线——那里,是清廷圈画了近百年的“龙兴之地”,一道由土堤、柳条和界桩组成的蜿蜒屏障,将关东大地与关内的喧嚣隔绝开来。
“又添了三百里界桩,从开原往北,直抵松花江。”将军赫舍里·索诺和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釉面的龙纹在烛光下扭曲,“皇上的意思,是连松花江畔的猎场都要圈起来,汉人一根汗毛也不许过界。”
巴图鲁喉头滚动,没敢说出那句在心里盘桓已久的话:这道被称作“柳条边”的封禁线,早已不是当年防备蒙古的屏障,而成了一道困住自家土地的枷锁。他去年巡查边卡时见过,边墙东侧的柳条稀稀拉拉,有些地方被流民踏出了豁口,而边外的黑土地上,除了零星的八旗屯垦和散落的女真部落,大多是望不到头的荒草与密林。
“汉人真能翻过山来?”年轻的笔帖式富察·明安忍不住插嘴,“关外苦寒,种地都刨不开冻土层,谁愿意来?”
索诺和冷笑一声:“你当汉人都像咱们八旗子弟靠弓马吃饭?他们有锄头,能把荒甸子变成粮仓。可皇上怕的是什么?怕的是龙兴之地沾了汉人的‘王气’,怕八旗子弟学了农耕就丢了骑射。”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更怕的是,汉人多了,这‘龙兴之地’就不再是咱们爱新觉罗的私产了。”
巴图鲁想起上个月在抚顺边门遇见的几个山东流民,衣衫褴褛,却眼神发亮地望着边外的土地。他们说关内遭了旱灾,官府催租逼得紧,与其饿死,不如来关外“闯一闯”。当时他按律将人驱逐,可那些人跪在泥地里磕头时,额头撞在冻土上的声响,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封禁政策从顺治年间延续至今,柳条边修了一道又一道,从“老边”到“新边”,将东北腹地层层包裹。户籍册子上,八旗驻防的兵丁和家眷是这片土地的唯一“主人”,州县衙门寥寥无几,只在盛京、吉林等少数城池设立,对广袤的边疆几乎毫无管辖。在朝廷眼里,这里是需要“净化”的祖宗根本,而非需要经营的疆土。
“将军,”巴图鲁终于开口,“墨尔根(今黑龙江嫩江)以北的卡伦(哨所)报上来,说上个月有俄国人的‘罗刹’船顺江而下,还在岸边竖了木牌。那些红毛子……”
“住口!”索诺和猛地打断他,“罗刹的事自有理藩院处置,轮得到你操心?管好你的边卡,别让一个汉人溜进来,这才是你的差事!”
烛光摇曳,映着墙上悬挂的《盛京舆图》。图上,柳条边像一条僵硬的黑线,将东北分割成“内”与“外”,而更北边的黑龙江流域,只草草画着几条河流,连个像样的地名都没有。巴图鲁望着地图上那片模糊的空白,忽然觉得,比汉人流民更可怕的,或许是这种刻意的“无视”。当朝廷用封禁政策将龙兴之地变成一座庞大的“皇家猎苑”时,那些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边疆,正在被另一种目光悄悄丈量。
第二章 空巢与暗潮
乾隆五十八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宁古塔副都统衙门的铜铃在风雪中叮当作响。协领鄂伦春·阿古达木抖落披风上的雪沫,将一叠冻得发硬的户籍册摔在桌上。册子上墨迹模糊,多数页面只记着“八旗某某佐领下兵丁某某,家眷几口”,至于边外散落的村屯、渔猎的部落,甚至是偶尔偷偷迁入的汉人垦户,都像雪原上的脚印,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副都统大人,”阿古达木的声音带着怒气,“墨尔根以西的达斡尔部落又报了人口流失,去年还剩三百二十户,今年只剩二百八十户了!不是病死,是跟着俄国人跑了!”
副都统钮祜禄·景安正在烤火,闻言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炭盆:“跑就跑了,那些‘野人’本就难管。只要八旗驻防的兵丁没少,朝廷的根基就稳当。”
“可根基也得有土啊!”阿古达木急得直跺脚,“您看看这册子,宁古塔周边的八旗屯垦,十年前还有两千丁口,如今剩了不到一千五。年轻人要么调去关内驻防,要么嫌种地不如打猎来得痛快,都往更北的山里钻了。再看看那些汉人——偷偷摸摸在边墙附近开了荒,朝廷一查就跑,可地还在那儿,来年换个人又接着种。可咱们呢?空有大片土地,没人种,没人守!”
景安放下火钳,眼神锐利起来:“阿古达木,你是不是想说,该让汉人进来?别忘了,祖宗定下的封禁规矩,谁敢破?当年康熙帝爷在雅克萨打跑了罗刹,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咱们八旗劲旅,不是那些拿锄头的汉人!”
“可雅克萨之战过去快一百年了!”阿古达木梗着脖子,“如今罗刹人在尼布楚、在伊尔库茨克建了城,屯了兵,年年往黑龙江流域跑。他们不像咱们,光知道圈地封禁,他们派传教士、派商人,跟边外的部落换皮毛、送铁器,那些部落的人早就认俄国人的‘毛子票’了!咱们的卡伦哨所相隔百里,兵丁加起来不够百人,拿什么守?”
这正是封禁政策最致命的裂痕——以八旗驻防为核心的户籍管理,像一张稀疏的网,只能罩住主要城池和官道,对广袤的边疆几乎束手无策。朝廷严禁汉人迁入,又无法让八旗子弟真正扎根边疆:一方面,八旗兵丁按例轮换,家眷多留在盛京等繁华之地;另一方面,农耕生活与骑射传统相悖,许多旗人宁肯打猎游牧,也不愿开垦定居。至于州县户籍,更是形同虚设——除了奉天府等少数地区,东北大部分边疆连个正式的地方官都没有,人口统计全靠八旗佐领“估摸着报”。
“前儿个,有个从瑷珲来的老猎户跟我说,”阿古达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恐惧,“他在黑龙江上游看见俄国人修的‘木头城’了,红毛子还跟他说,只要归顺俄国,就给地、给牲口,不用给大清国交税。您说,要是咱们再不管,那些边外的人……”
“够了!”景安猛地站起身,炭盆里的火星溅在青砖上,“这些话以后休要再提!朝廷自有朝廷的打算,你我做好分内之事即可。把户籍册重新造一遍,缺漏的地方……就按往年的数目补上去,别让上面挑出错处。”
阿古达木看着副都统转过身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窗外,风雪更紧了,柳条边的界桩在暴雪中若隐若现,像一排沉默的墓碑。他想起年轻时跟着祖父在黑龙江畔打猎,那时江面上还没有俄国人的船,岸边的部落看见清军旗帜会磕头行礼。可现在,当朝廷用封禁政策将边疆变成“空巢”时,那些被忽视的土地和人口,正在成为别人眼中的“无主之地”。
深夜,阿古达木回到自己的营帐,从箱底翻出一张揉皱的羊皮地图。那是他祖父留下的,上面用红漆标着黑龙江流域的部落分布和险要关隘。可如今,许多红漆点已经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他用炭笔草草标注的“俄人新立木城”“毛子贸易点”。他拿起笔,想在地图边缘写点什么,笔尖却停在“柳条边”的黑线旁——这道隔绝汉人的屏障,终究没能挡住更遥远的觊觎。
第三章 裂痕与叩关
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的炮火惊醒了沉睡的帝国,而东北边疆的危机,也在封禁政策的裂缝中悄然蔓延。盛京将军耆英捧着来自黑龙江的急报,手指不住地颤抖:“俄国人……俄国人派了舰队,从海上闯进了黑龙江口,还说要‘勘查边界’!”
旁边的幕僚长舒穆禄·文庆脸色惨白:“将军,黑龙江副都统奕山报称,俄人船坚炮利,沿岸卡伦毫无防备。更要紧的是,他们沿途散发文书,说大清国对黑龙江流域‘疏于管辖’,百姓‘困苦无依’,俄国愿意‘保护’……”
“疏于管辖?”耆英猛地将急报摔在地上,“还不是因为祖宗的封禁!那些地方,除了几个八旗驻防点,连个州县官都没有,户籍册子十年一造,造来造去都是空的!”
半个多世纪以来,封禁政策像一把双刃剑,既隔绝了汉人,也掏空了边疆。东北的人口结构始终以八旗驻防为主,州县户籍长期空缺,导致朝廷对边疆的实际控制力薄弱到了极点。当俄国人沿着黑龙江溯流而上时,他们看到的不是严阵以待的清军,而是大片荒芜的土地、零星散落的部落,以及少数偷偷开垦的汉人垦区——这些垦区的百姓甚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衙门”管辖,只知道埋头种地,只求不被官差驱赶。
“将军,俄国人还提到了‘瑷珲’,说那里‘地势险要,适合建城’。”文庆的声音带着哭腔,“瑷珲啊!离咱们最近的驻防点,兵力还不到五百人!”
耆英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柳条边外那片茫茫雪原。他想起三十年前巡查边卡时,曾在松花江畔遇见一个白发苍苍的汉人老垦户。老人跪在地上求他,说自己在关外住了三十年,开垦了二十垧地,只想有个“正经户籍”,能像关内百姓一样纳粮当差。可他当时怎么说的?“祖宗规矩不能破,你这是私垦,再不走就充军!”老人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背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这么多年。
“传我的令,”耆英的声音嘶哑,“让瑷珲、墨尔根的驻防兵丁立刻加强戒备,再调五百人去齐齐哈尔……”他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兵少,而在于这片土地本身——当朝廷用“龙兴之地”的名号将它圈禁起来,拒绝让更多人扎根、建设时,它就成了一块没有血肉的骨架,任人觊觎。
咸丰八年,黑龙江畔的瑷珲城,阴雨连绵。黑龙江将军奕山望着江对岸俄国人新竖起的界碑,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桌上的《瑷珲条约》墨迹未干,俄国人用枪炮逼迫他签下了这份条约,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划归俄国。
“将军,”随行的笔帖式哭着说,“俄国人说,这叫‘补偿’,补偿他们‘代管’边疆的辛苦。可咱们……咱们连那里有多少百姓、多少村庄都不知道啊!”
奕山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却无力地砍在桌案上。刀光闪过,映出他苍老而绝望的脸。他想起先帝道光爷临终前的遗训,仍在反复强调“固守柳条边,严禁汉人北迁”。可如今,龙兴之地的屏障早已形同虚设,那些被封禁政策忽视的边疆,因为人口稀少、户籍失控,最终成了帝国版图上最脆弱的裂痕。
条约签订的消息传到北京,朝野震动。有人弹劾奕山“丧权辱国”,却很少有人敢提及那道延续了近两百年的封禁政策。在紫禁城的深宫里,咸丰帝看着东北地图上那片新被标注为“俄国领土”的区域,手指划过“柳条边”的黑线,忽然问身边的军机大臣:“这柳条边,到底是护了祖宗,还是害了祖宗?”
无人能答。
而在遥远的东北,柳条边的界桩早已风化残破,许多地方被流民和野兽踏成了平地。那些曾经被严禁迁入的汉人,如今正沿着被战火撕开的缺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关东大地。他们不知道什么“龙兴之地”的禁忌,只知道脚下的黑土地能种出粮食,能让他们活下去。只是他们不知道,当他们踏上这片土地时,帝国为保护“龙兴之地”而设下的封禁,早已在边疆的空虚与外敌的叩关中,碎成了历史的尘埃,只留下一道深刻的伤痕,刻在东北的土地上,也刻在近代中国的记忆里。